1942年底,胡风在《〈给战斗者〉后记》[1]中, 对诗人田间的这部著名诗集,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社会学的内容怎样获得了恰恰相应的,美学上的力学的表现,虽然还是情绪的意力尚嫌不够的表现”。抗战的“社会学的内容”与相应的美学的、力学的表现形式的统一,是田间,也是包括胡风、田间,以及阿垅、鲁藜、冀汸、孙钿、绿原、牛汉、化铁等诗人的整个“七月”诗派相对一致的美学追求。“情绪的意力”的美——力之美,可以说是“七月”诗派的一个重要美学特征。 诗意论:“由兴奋达到了沉炼” 力之美首先是“热”力之美,热情之美。“七月”诗人无疑是一群热情洋溢的诗人,然而读了他们的诗作之后却不难发现,相当多的作品所表现的主导倾向,都并不是热情的淋漓尽致的抒发与放纵,而是热情的凝聚、浓缩与潜藏。确如胡风所概括的,“七月”诗人们在抒写激情的时候,似乎更注重情绪的“意力”,即意志力量的凸现,而不是具体感受的摹写。 这一特点是在抗战的血火中逐渐形成的。“在抗战前期,我们产生了许多热情蓬勃的诗。在那一种热情里面,诗人能够使希望、理念、信仰、战斗的口号等获得艺术的生命。”然而不久,武汉失守,抗战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之后,“诗人底情绪渐渐由兴奋达到了沉炼”。“于是,把热情潜伏到具体对象里面,把思想溶进了生活实感里面的抒情诗发达起来了”[2]。“由兴奋达到了沉炼”, 是“七月”诗派作为一个诗歌流派走向成熟的艺术标志。从他们的那些把热情潜入了对象,思想溶进了生活实感的抒情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从这古老国土的地层深处,从诗人饱经忧患的灵府深处生发出来的力量。 阿垅写过一首算不上流畅,但却令人过目难忘的诗,题为《纤夫》: 一条纤绳维系了一切/大木船和纤夫们/粮食和种子和纤夫们/力和方向和纤夫们/纤夫们自己——一个人,和一个集团,/一条纤绳组织了/脚步/组织了力/组织了群/组织了方向和道路,——/就是这一条细细的、长长的似乎很单薄的苎麻的纤绳。 诗写于1941年11月,抗战期间第二次反共高潮过后的艰难时日。中华民族的命运象一条行走在狭窄河床里的古船,随时都有搁浅的危险,这个时候,一条纤绳也许比一面红旗更有意义,一步一个脚印的,低沉浑厚的号子,也许比神采飞扬的赞美诗更有价值。一根纤绳,组织了民族的意志与希望,甩脱了缠绵悱恻的水分,只剩下一条崩紧的,遒劲的,甚至是干涩的诗的力臂,凝聚了历史与现实的“合力”的诗的力矩。尤其是当我们读到 四十五度倾斜的/铜赤的身体和鹅卵石滩所成的角度/动力和阻力之间的角度,/互相平行地向前的/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人底昂奋的脊椎骨/昂奋的方向/向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动力一定要胜利/而阻力一定要消灭!/这动力是/创造的劳动力/和那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这样的诗句的时候,恐怕就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胡风和阿垅要在他们的诗论中反复使用“力学”这个字眼。既然历史还在艰难地逆流而上,诗就不能不讴歌能给历史以牵曳的,蕴集在自然体能(这是被压迫人民的主要财富)内的,古老的甚至原始的“创造的劳动力”,不能不去寻求切入社会现实的最佳夹角,使得动力最大而阻力最小。而这里对于力的美学表现,已不只是郭沫若时代的那种忘情的、高亢的以至热狂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更多的则是那种“一寸一寸的一百里/一寸一寸的一千里”式的,近乎呻唤的低吟。而这低吟又正是对于那种能够引导中国走出困境,走向解放和进步的“力”的全方位的呼唤与赞美——既歌颂了“向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的“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也赞叹每一根“昂奋的脊椎骨”,每一束筋肉“在三百尺远的一条纤绳之前/又大大地——跨出了一寸的脚步”的爆发力。力的凸现,使得这首悲壮浑厚的长诗,兼有线条刚劲的浮雕与版画的意味。 《纤夫》那沉重的纤绳,组织起了逆流而上的,坚定、严肃的前进脚步,同时也牵引着战时的诗歌文学,艰难地通过兴奋浮躁的浅滩,驶向深入遒劲的航道。这样惊心动魄又步履维艰的行程,自然与纤弱,与娇媚,与卖弄才情,与无病呻吟是无缘的。甚至也不需要太多“有响亮的节奏诱导万人的队伍前进的号声,而是一个战士从事白刃战以打击敌人在那生死的一瞬从巨大的胸中吼出的洪怒的一声‘杀!——’声”[3]。这样,“七月”诗人们为40年代的新诗所提供的, 就只能是一个阳刚的、雄壮的男声合唱声部。在《纤夫》这样沉郁浑厚的男低音之外,也还有高亢响亮的男高音,比如化铁的《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 现在,云块搬动着。/从天的每个低沉乌暗的边隙,/无穷尽的灰黑而狰狞的云块的轰响,/奔驰而来;/以一长列的保卫天的真实的铁甲列车/奔驰而来,/更压近地面,更压近地面,/以阴沉的面孔,压向贫苦的田庄,压向狂啸着的森林,无穷尽的云块的搬动,云块的破裂,/奔驰而来,/从每个阴暗的角落里扯起狂风的挑战的旗帜。 这是对伟大的自然力的真实形象的描摹,同时也是对正在进行的民族解放战争的真诚讴歌。诗里的每一个意象——“低沉乌暗的边隙”,“无穷尽的灰黑而狰狞的云块的轰响”,“铁甲列车”,“阴沉的面孔”;每一个动词——“狂啸”,“破裂”,“挑战”,都是暴雷雨肆虐可怖形象的再现,然而又都可以移用来表现人们对于战场气氛的感受。这种神奇的相通,就在于暴雷雨和战争具有巨大的,惊天动地、改天换地的力量。当一场无法选择,无法回避的战争到来的时候,怯懦者哀叹,清议者诅咒,厌世者甚至自戕,而勇敢的诗人却会象置身于一场轰轰而至的暴雷雨中一样,从暴虐中体味力之美,感天动地的力之美。于是一片新的审美天地,一种新的审美体验进入了他们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