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文学的地域风格传统,“京味”在200 余年前问世的《红楼梦》中就已初露端倪;作为一种文学的美学模式,由老舍开创的“北京味”小说也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而作为一个有着明确文化内涵与艺术特色,同时又具有了相当规模与影响的文学流派,京味文学则已走过了新时期以来十几年的鼎盛时期。 以“京”作为这种文学品类与文学流派称谓的限定语,足以概括出它的地域性特征。北京文学发展的历史已清晰地表明,京味文学是地域文学——北京地域文学中重要的一支,它的许多特征都是由这座有着悠久文明历史,在中国历史发展上有着特殊地位的城市所赋予的。故此,京味文学的发展历史几乎是与北京城市的历史同步的。追溯北京城的发展历程,我们可以记录下京味文学这样的孕生繁衍轨迹:酝酿期——萌动期——雏型期——成熟期——蛰伏期——复苏发展期。 京味文学的酝酿期很长。从古幽燕大地催生出它最早的雏型状态的文学作品时起,地域色彩大约就已孕育其中了。而北京的地域特色正是京味孕生的天然土壤。从描绘状写幽燕古地苍莽萧瑟自然景观和男儿慷慨任侠之气的小说《燕丹子》,及表燕地“声音”、赋燕地“风土”的乐府相和歌辞《燕歌行》的问世时间看,可将汉魏时期视作北京地域文学发轫的时间上限。从那时起直至辽、金两代,北京地区的山川景物、风土民情、社会变迁、边塞征戍、民族聚散、人物涵性等,便带着鲜明的地域色彩,流入各种形式体裁的文学作品。 在长达千余年的历史时期中,幽燕文学与后世的京味文学之间还难于使人产生什么联想,构成什么关系或寻觅到其间的审美共振,然而,我们却能从这些作品所显示出的地域色彩中捕捉到相隔千年的这种文学之间的呼应和某些血缘关系上的蛛丝马迹。 从历史上看,这一漫长时期内的幽州燕地尚处于早期农业文明阶段。蓟城虽然一直是古燕国的都城,历代州郡治所所在地,以及辽代的陪都、金代的中都,但作为封建社会早期的城市,从总体上说,它的文化类型仍属农业文化范畴,基本上尚未形成城市文化的特征。这样,幽燕蓟城在此一历史时期内的地域文化,就表现出一种原生的乡土文化氛围。它的中心是土地,是疆土,而不是城市。乡土地域文化特色首先影响着作品听题材范围。北国风光、边塞征戍,豪侠义士、风土人情、异族情调等成为这一历史时期内北京地区地域文学的主要题材。 与这些题材最为契合的文学形式,就是最便于将描写与抒情结合起来的诗歌。所以,从横向进行文体比较,京味文学在漫长酝酿期内为其积累最丰厚文化底蕴的便是诗歌。这固然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和中国文学以诗为正宗的传统有关,但毕竟还是受到其自然与人文地域环境的影响。直接显示着这种影响的是其对各地大诗人壮游幽燕古地、凭吊幽燕古迹产生的强大吸引力。只就汉、魏至宋、辽、金而言,就有曹氏父子、左思、鲍照、陶潜、陈子昂、卢照邻、张说、王之涣、孟浩然、祖泳、李白、杜甫、李益、张籍、王安石、欧阳修、苏辙、韩琦、范成大、元好问等,他们都有吟咏幽燕的诗篇传世。这些诗歌风格古朴沉郁,境界雄浑博大,气势磅礴遒劲,格调古雅幽深。其中,许多都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白马篇》、左思的《咏史》、陶渊明的《咏荆轲》、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北风行》、高适的《燕歌行》、欧阳修的《重赠刘原父》、元好问的《并州少年行》等都是杰出的代表。这些诗作中文化的、审美的、艺术的基因,在历史悠久的北京地域文学机体内,伴随着古幽燕蓟城蜿蜒前行的历史脚步不断累聚,积淀,凝铸成了农业文明古典期京地文学独有的特色。追本溯源,正是它为后世的京味文学奠定了基蕴与底色。 燕蓟地区进入了元代以后,便开创了它作为统一的中国国都的历史。从元至清中叶的六百余年中,曾作为金代中都的蓟城,历经了元代大都到明、清帝都的变迁,成为了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这一时期京都地区的文学比以前有了很大的发展,地域色彩也增加了新的内涵。而地域色彩的流变开始促发了“京味”的萌动。首先,北京的城市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已由单纯的北部边陲重镇变成了全国政治、文化、商贸的中心。为了巩固和强化政权,元、明、清三代在建朝之初都调拨巨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在京都大兴土木,建筑皇城、寺庙,规划衙署、街坊。北京作为封建帝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的形象越来越鲜明、丰满。其次,随着北京国都地位的确立,城市人口不断增加。仅以元代中期论,大都及京畿人口即已达八十万——一百万。与此同时,都市经济也迅速发展起来。手工业、商业、对外贸易日益繁荣,加上水陆交运的不断开通,北京已成为南北交通的枢纽。内外城的集市、庙会繁多,市场上全国各地货物云集,许多外国商人也前来经商。元大都商贸业之繁盛甚至超过欧洲最著名的商业城市巴黎、罗马等,已经成为国际性的商业大都市。 经济的发展,城市的繁荣,造就了广大的市民阶层。城市非农业人口已大大超过了京畿的农业人口数。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壮大带来了市民文化的勃兴与繁荣。就总体生活方式而言,市民阶层的文化选择已经超越了自然经济农业文化范畴,进入了城市文化圈。这样,北京地区的地域文学就超越了幽燕时期的乡土文化氛围,而形成了显示出商品经济萌芽的城市文化特点。当然,它距离现代资本主义大城市的文化还十分遥远,主要还是表现为成熟的封建社会城市文化的特征。除了皇城帝都的显赫、经济商贸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与市民文化的勃兴等特征外,在这一时期内,适应着国都功能的需要和国都地位的吸引,全国各地有大批文人涌入北京,有的是为官为宦跻身京都上流;有的游学观光、小住暂栖;有的则留连忘返,长期留驻;有的干脆就永久定居,世代成为地道的北京人。这就使北京人的文化素质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市民的儒雅之风日增,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古幽燕时代骄悍、古朴、粗豪的特性。 随着北京城在以上诸方面的变革,它的地域特色风景线也变得更加色彩斑斓。主要的已经不再表现为苍莽寥廓的朔方自然景物,也不再表现为肃杀勇武的边塞刀光剑影,而是表现为京都城垣殿堂的巍峨崇杰,达官显贵的富丽豪华,宫廷的政治斗争,宫闱的生活秘闻等政治地域特色,以及高度发达的文人文化与蓬勃繁盛的市民文化相辅相成所形成的首善之区的文化地域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