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千年封建文化史上,“性”是壁垒森严的“禁区”。“万恶淫为首”,“存天理、灭人欲”,扼杀着人的生机。然而,翻开中国现代文学史册,却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在封建伦理道德的高压下,在封建卫道者精心树立的贞节碑旁,艰难地走来了一群越位的女人。她们不甘心于伴晨钟暮鼓、守青灯黄卷、寡欲清心、了此一生,欲与之抗衡。她们畸形的生存空间挣扎,却不幸误入了心理畸变的黑洞。这里有在新婚夫妇门外“听房”,被当场擒获的二姑姑;有追根究底盘问儿子房中“秘闻”,讨论“东邻西舍的隐私”的曹七巧;有对单身男子自作多情,单相思的单阿姨;有为了与小青年打情骂俏而阻止女儿婚事的三仙姑;有为满足“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的欲望,为她人出卖色相提供方便的虎妞……在人类不断反思自审、日益走向进步文明的世纪之交,把批判的笔触伸入性压抑这隐秘畸形的生存空间,剖析性变异这一奇特文化现象的根源,彻底否定千百年来封建专制对女性之躯的抹杀,既是对扼杀人性的封建文化的批判,也是对新文学反封建主题的深层开拓。 一 卡西尔认为:“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它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审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态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价值,恰恰就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人类生活的批判中。”〔1〕在五四反帝反封建时代大潮中,在资产阶级民主自由、 个性解放、人权精神的启迪下,一批觉醒的新文学作家把批判的目光投向脚下这古老的土地,如严峻的法官审视着炎黄子孙、特别是女性的生存状态,撕破了封建阶级“以理节情”、“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再现了禁欲主义的罪恶,向封建人伦道德开火。吴祖湘的《菉竹山房》讲述了这样一个凄婉悲惨的故事。主人公二姑姑出身大家闺秀,知书识理、聪慧美丽、擅绣蝴蝶。叔祖的学塾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爱上了绣蝴蝶的姑娘。“一个三春天气的午间,冷清的后花园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惶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祖母断然斩断了这一根爱情红线,使他们心灵蒙受屈辱与悲哀,“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几年后,扬子江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二姑姑闻此噩耗后,树下自缢,被园丁救活,才重新获得了名分,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些可风之处,允许她抱着灵牌参拜祖庙,做了新娘。但这名分却埋葬了她的全部青春和幸福。施蛰存《春阳》中的单阿姨有着与二姑姑相似的悲惨遭遇。十二三年前,单阿姨的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75天死了。单阿姨抱着牌位做亲继承了大宗财产,但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因为没有子嗣,族中人盼望她死,以便再分产业。单阿姨在孤寂中囚禁终生,在冷漠、猜忌、勾心斗角中度日子,虽不过35岁,却好像已经衰老了。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麻油铺店老板的女儿,是一个心地极高、惹人喜欢的姑娘。然而,哥嫂贪财,七巧被迫嫁给一官宦人家害骨痨的二少爷。新姑爷成天躺着,生命萎缩,仿佛是一堆“腻滞的死去的”、“没有半点人气”、“没有生命”的肉体。在畸形的夫妻关系的禁锢下,七巧从未享受到人的权利与快乐,心中只有孤寂和屈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乃人之常情,可老舍《骆驼祥子》中的虎妞30多岁仍待字深闺。其父刘四觉得虎妞“是这么有用,他实在不愿她出嫁”。正如虎妞所说的:“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虎妞的青春就这样被耽误了,人的正常欲求也被扼杀。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15岁时嫁给了“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地里死受”的木讷笨拙的于福。这种缺乏情感交流的包办婚姻,绝不会给三仙姑带来幸福。她的情感、情欲世界一片荒芜。 命运真是捉弄人啊!人们可知,这曾是一群洋溢着青春活力和生命活力的姑娘!七巧有着“滚圆的胳膊”、“洁白的手腕”、“丰满的身子”,浑身充溢着青春气息;三仙姑俊俏美丽,“是前后庄上第一个俊俏媳妇”;二姑姑也不例外,是“修长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脸庞、尖狭而多睫毛的凄清的眼睛,如李笠翁所夸赞的那双尖瘦美丽的小足”;单阿姨也是一个“康健的小姐”。“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她们正值青春,正值生命的花季,有着对幸福的向往、对爱情的渴求。二姑姑与“聪明年少的门生”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七巧身边也不乏倾慕者:“肉店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单阿姨、三仙姑、虎妞也曾编织过五彩缤纷的梦。 在人类生活中,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它是人类社会两性关系发展史上长期进化而产生的“文明的奇迹”(斯汤达尔《论爱情》),是男女异性心灵碰撞的绚丽火花和性爱的升华,是“人生的诗”(武者小路实笃语)。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却受着社会、政治、历史、文化、人性、经济、伦理等复杂因素的制约。二姑姑们被残酷地拒在这至善至美的爱情世界门外,她们的情感世界一片荒芜,苍白冷寂。没有卿卿我我、缠绵缱绻的柔情,缺乏铭心刻骨、摄人心魄的炽情,更没有望眼欲穿的急切企盼和魂牵梦萦的依恋。她们的生活是一潭静寂的死水,永无生命激情的张扬。“二姑姑家孤寂了一辈子”。 菉竹山房幽静雅致,四周山峦回环合抱、槐树葱翠古老,“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宛如世外桃园。也许,这本是供人休养生息、陶冶性灵之佳境。然而,对二姑姑来说,“偌大的屋子如一大座古墓”,空寂旷辽的庭院弥漫着神秘的气息,肃杀阴森,死一般孤寂黯淡了她的青春色彩,侵蚀着她的生命、她的灵魂:“那只苍白皱折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淡、迟钝。”主仆二人——一个是30多岁的生命活力还很旺盛的老处女,一个是寡居终生的老妇人,在这与世隔绝的菉竹山房,与燕子、蝙蝠、壁虎为伴,慰藉她们孤寂生命的只有几十年前葬身鱼腹的那“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的姑爹的魂影。寡居的单阿姨的心也是孤寂、痛苦的:“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儿女,成了家。即使有贫困的,但她们都另外有一种愉快足够抵偿经济生活的穷苦。而这种愉快,她是永远艳羡着,但永远没有尝过,没有!”爱的缺失使单阿姨心灰意冷、未老先衰,不仅是“萎黄的一个容颜”,更有心灵中难以弥合的创伤。这心境正如她在上海闹市区的感觉:“隔着玻璃窗望出去……愈感觉到自己的孱弱了,她抹着汗,懒得立起来,她害怕走出门去,将怎样挤进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论年纪也还不过三十五岁,何以这样的不济呢?”“走不了一条马路,立刻就像个老年人了。”七巧终身伴陪的是“没有生命”的肉体:“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七巧羡慕那“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可这正常的欲求也难追寻,每每触及心中屈辱时,七巧痛不欲生:“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钢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七巧像“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