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自一统以后,虽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但思想界仍是程朱理学占着统治地位。在文坛上起着主导作用的,便是文以载道的传统儒家理论,对新兴的戏剧艺术更是抱着无视、蔑视的态度。但是,在下层,在民间,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和城市文化的繁荣,社会意识也在潜移默化之中涌流着新潮。波及到文艺领域,于潮头澎湃矗立的便是一代曲学异人钟嗣成。他在旷世奇典《录鬼簿》中,围绕着考评作家、著录剧目、品题作品,启动以“剧”为中心的戏剧学体系的初步建立,公然向传统挑战,替戏剧呐喊,为新学奠基。 (一)起新奇古怪之名,寓讽时骂世之意 ——由命名看著书的叛道精神 在中国古代语典中,“鬼”之为词,或多用为詈人的贬语,或指称已死之人。随着神鬼观念的完善,出现了阴间有生死簿的传说,“鬼录”、“鬼簿”之词也相应而生。早在三国时代,曹丕(187~226)在给元城令吴质(177~230)的信中陈述建安诸子相继亡故时,便已有“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史,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与吴质书》,《文选》卷四十二)姓名为鬼录,便是人已去世的同义语。唐代张
议论初唐四杰中杨炯、骆宾王诗文之短,则云:“杨之为文,好以古人姓名连用,如张平子之略谈,陆士衡之所记;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号为‘点鬼簿’。骆宾王好以数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时人号为算博士。”(《朝野佥载》)。此“点鬼簿”与“算博士”相对,嘲讽之意甚明。至元代,点鬼、鬼录之词贬义益重,后期陶宗仪据《江氏类苑》语曰:“文章用事,填塞故实,旧谓之‘点鬼录’,又谓之‘堆垛死尸’。”(《点鬼录》,《南村辍耕录》卷十四)所谓“旧谓”,可知在钟氏生活的时代,“点鬼录”已与“堆垛死尸”并称,讽而近于虐了。 正是在这种思想背景下,钟嗣成与陈法时论唱反调,提出了充满反叛意识的新的人鬼观: 人之生斯世也,但以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酒罂饭囊,或醉或梦,块然泥土者,则其人与已死之鬼何异?此固来暇论也。其或稍知义理,口发善言,而于学问之道,甘于暴弃,临终之后,漠然无闻,则又不若块然之然为愈也。予尝见未死之鬼,吊已死之鬼,未之思也,特一间耳。独不知天地开辟,亘古及今,自有不死之鬼在! (《录鬼簿》自序) 在这贤愚不分、人鬼颠倒的现实世界中,有的人未必不是混世之鬼,有的鬼则胜于芸芸众生远甚。生而无为,生亦为鬼;死而有名,虽鬼犹人。基于这种人鬼观,钟氏决心写一部以“录鬼”为内容的著作,以表彰那些位卑才高、史堪久传之士,这就是《录鬼簿》取名的由来。难能可贵的是,在他的心目中,当代戏曲家便是那与山岳并峙、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的不死之鬼: 余因暇日,缅怀故人,门弟卑微,职位不振,高才博识,俱有可录……名之曰《录鬼簿》。嗟乎,余亦鬼也!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传远,余又何幸焉? (《录鬼簿》自序) 应该说,这段话与一千一百年前曹丕《与吴质书》颇有相通之处,如“录鬼”之于“鬼录”、“缅怀故人”与“追思昔游”,均可谓一脉相承;但是,曹氏接下来的“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的无奈慨叹,与钟氏“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的崇高努力,其间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计了。 (二)日月炳焕 山川流峙 ——在比较中论曲家崇高地位 宋金元三朝,既是古典戏剧艺术逐渐走向成熟的时代,又是封建理学舆论控制逐渐强化的时代。在传统理学家眼中,主要从民间通俗文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宋元戏曲,其强烈的情感追求、无忌的内容表现,实在有碍礼教秩序和道德教化的统治。南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理学家陈淳,便曾上书前寺丞、漳州知府傅伯成(注:有关考证参金宁芬《南戏形成时间考辨》一文,《文学遗产增刊》15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要求他“申严止绝”优人作戏,其理由一共八条之多,其中五至七条均涉演戏内容:“五,贪夫萌抢夺之奸;六,后生逞斗殴之忿;七,旷夫怨女,邂逅为淫奔之丑。”可见其所谓“淫戏”,案狱、武打、爱情诸剧无不包括其内,并警告当政者“若漠然不之禁,则人心波流风靡,无由而止,岂不为仁人君子德政之累?”(《上傅寺丞论淫戏》,《北溪文集》卷二七)这种视戏剧为诲盗的思想,在元代仍很盛行。元初刘一清撰《戏之诲淫》(注:《四库全书总目》卷五一:“革代之际,目击偾败”,言及作者时代。),叙南宋末叶咸淳四至五年(1268~1269)间,《王焕戏文》“盛行都下,始自太学,有黄可道者为之。一仓官诸妾见之,至于群奔。遂以言去。”(《钱塘遗事》卷六)虽然这位南宋太学博士是最早见于记载的文人剧作家,但不仅在现实中遭到因戏去官的处罚,留之于旧史的也是“戏文诲淫”的贬斥评价。与理学之士戏曲的关注焦点稍异其趣的是:从马上得天下、充满粗犷剽悍之风的元蒙统治者,似乎并不介意诲淫与否,而是更重视戏剧之与政权稳定的关系。如元朝国家法令便明确规定:“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恶言者,处死。”(《元史·刑法》三《大恶》)“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元史·刑法》四《禁令》)他们对剧本政治倾向的戒备,远甚于对有伤风化的畏惧。但是,无论宋元理学家,还是元蒙统治者,其共同点是对进步剧作家的贬抑和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