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法分类号 1207.22 一、苏赋的散体特征 赋,是中国文学史上产生较早而绵延久远的文学形式。它肇始于屈(原)、宋(玉),兴盛于汉魏,在两千多年漫长的发展嬗变过程中,经历了由辞赋(含骈赋、律赋)向散文赋发展的阶段。在向散文赋的演进过程中,宋代欧阳修,特别是苏轼作出了重大贡献,使赋完成了由辞赋向散文赋的转关。 作为具有全面文学成就的文学大家苏轼,在赋体文学史上确乎占有重要地位。他的30多篇赋作,与他篇帙繁富的诗词文论相比,微乎其微,但与汉魏以来著名赋家相比,数量已够可观。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赋作体现出赋体文学发展的新趋势和革新精神。苏轼在“以文为诗”的同时,亦“以文为赋”。现存30多篇苏赋,按文体可为3类:骚体赋、杂言赋、散文赋。这3类赋作都以散文化倾向为主要特征。 散文赋约占苏赋总数的1/3,前后《赤壁赋》等名篇多属此类。这类赋作形式活泼自由,句式参差错落,手法灵活多变,笔力豪健姿肆,与他诗文行云流水风格同趣。与汉魏以来的辞赋相比,苏轼的散文赋在形式上表现出明显的不同。 1.散句的增多 《赤壁赋》共93句,散句约50句。《后赤壁赋》共68句,散句多达56句。《秋阳赋》共91句,而散句就有55句。《滟滪堆赋》约40句,骈句仅4句。《黠鼠赋》则全是散句。这些赋里,句式参差,少则一字二字,多则十一二字,这在辞赋中绝难找到,即使在唐人散体赋中也属罕见。散句的大量切入,不仅打破了整齐的句式,松活了板重的句式结构,且动摇了辞赋的语言根基。句式的变化不单是个语言形式问题,它与文体密切相关,文学史上大量事实说明了这一点。散句的增多,由量变到质变,形成了赋体以散句为主的语言新格局。使赋更便于状物抒情、叙事言理,充分显示出散体的优势。在散体苏赋里散句占全篇半数以上,即使在骚体苏赋和杂言体苏赋里,真正讲求属对的骈句也并不多,只不过保留着骈句的字数,其实亦可视为散体赋。 2.句式多变 苏轼的散文赋在句法上摆脱了辞赋的格套,因而在句型建构方面获得了适应表达内容的充分自由,不仅词序变换自由,且可用若干单句排列组合,大大增强了句子的弹性,比起五言加助词的辞赋和以四六言为主的骈赋灵活自如得多。唯其以散句为主,故便于自如驾驭各种句式,对陈述、感叹、疑问和反问、排比、对偶等多种句式及句间的承转变换灵活掌握。 《秋阳赋》为越王之孙赵令畤而作,用来讽谕学问、知事之难。此赋句式参差,二三五六七八九言兼用,陈述、感叹、问句、排比、对偶灵活转换。开篇4句用四六句式介绍赵令畤身份行事:“越王之孙,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继以“以告东坡居士曰”散句过渡后引其心志表白曰:“吾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阳之坚百谷;吾恶(读wù音)恶而欲刑之,如秋阳之陨群禾。夫是以乐而赋之,子以为何如?”这里有大致整齐的排比陈述,又有问句。接着用“居士笑曰”引出答语。先以问句领起:“公子何自知秋阳哉?”下以骈散相间之句紧承:“生于华屋之下,而游于朝廷之上,出拥大盖,入侍帏幄,暑至于温,塞至于凉而已矣,何由知秋阳哉!”从叙述越王之孙所处的优裕环境入手,指出其对秋阳并无切身体会。“何由知秋阳哉”与“何自知秋阳哉”语意相同而语气相异。“若予者乃真知之。”由评公子转向述己,骈句中间(读jiàn)以散句,于排偶中见流走之势,在陈述中夹杂感叹、化用、比喻、夸张、渲染,各尽其妙:“夏潦之方淫也,云蒸雨泄,雷电发越,江湖为一,后土冒没,舟行城郭,鱼龙入室。……夜违湿而五迁,昼燎衣而三易:是犹未足病也。耕于三秦,有田一廛,禾已实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计无食其几何,矧有衣于穷年。……曾未转盼,而倒景飞于屋梁矣。方是时也,如醉而醒,如喑而鸣,如痿而行,如还乡初见父兄。公子亦有此乐乎?”此段于叙写淫雨苦况中见秋阳之可亲可喜。居士以亲身体验坐实了“若予者乃真知之”之语,说明公子无由知秋阳的道理。“如醉而醒”四句排比设谕,但四五七字不等,现出句式变化的灵活性。“公子曰:‘善哉!吾虽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居士曰:‘日行于天,南北宜异。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温非其慈。……吾侪小人,轻愠易喜。彼冬夏之畏爱,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无憾,居不障户,出不御笠,暑不言病,以无忘秋阳之德。’公子拊掌,一笑而作。”此段为适应言理的需要,采用散句,陈述、反问、排比、使事兼用而文气畅达,了无滞感。“居不障户”三句四言排比,末缀一散句。便有流动感。 与韩愈的散体赋《进学解》相比,显而易见,《进学解》以散句入赋,打破骈俪过密而造成的板滞,增强文势的流走,但基本做法是融骈入散,末如《秋阳赋》句式多变、转换自如。苏轼的散文赋,运用多变的句式、错综的句型,自如转换,变板重为轻灵,变拘谨为活泼,且“随物赋形”(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57《文说》。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校刊本(下引苏轼文均此本)。),不拘一格,恰到好处地阐发了义理。 3.笔法自如 “随物赋形”,不拘常格,而尽“求物之妙”,(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46《答谢民师书》。)体现出苏轼的文学主张和美学趣尚,无论叙事言理、咏物抒怀、吊古记游的苏赋,都不主故常,不落窠臼。为适应表情达意的需要,苏赋笔法多样而和谐统一。《赤壁赋》熔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此不赘述。《后赤壁赋》于叙事、写景中抒情言理,亦人所乐道者。即以议论言理的《天庆观乳泉赋》而言,亦是说明、叙事相济,笔法多样。此赋开篇8句议论,而以“此阴阳之理也”暂结。继以“吾何以知之?盖尝求于身而得其说”转入说明,共14句。说明之后又14句议论。尔后以“岂不然哉”一句提顿,导入叙事,文末又自然归于言理:“信飞仙之有药,中无主而何依?眇松乔之安在?犹想像于庶几。”此赋杂说明、叙事等笔法,以济其议,使言理主旨更为透辟。 内容不同的苏赋如此,即使是内容差近的赋作,笔法亦富于变化,运用自如。主旨大略相同的前后《赤壁赋》亦因所写季节不同而呈现出不同风貌:前赋“字字秋色”,后赋“句句冬景”(注:王水照:《宋代散文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前赋“是立意往游”,后赋则“先以不想再游,步步写来”;前赋写“万顷茫然”,后赋写“断岸千尺”;前赋写“未出舟中一步”,后赋写“摄衣攀跻,无奇不探”;前赋写“舟中与客其游”,后赋写“舍舟客而上岸独游”;前赋写“兴举而更酌”、“枕藉乎舟中”,后赋写“兴尽而登舟”、“就睡户内”、“醒时见孤鹤、梦中见道士幻想作结。”虽均记赤壁之游,而“变换皆非文人意想所及。”(注:以上均见胡怀琛:《古文百篇笔法》,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苏赋笔法多变,转换自如,纯是散文写法。正因为灵活自如地运用了散文笔法,变单调为丰赡,才显示出散文赋的崭新面目。 苏轼的散文赋如此。骚体苏赋亦体现出“以文为赋”的特色。《屈原庙赋》系嘉祐6年(1061)丁父酉溯江归蜀时所作。赋以交代作者行迹入手,由过“遗宫”(秭归县屈庙)引出对屈原被放逐的悲悼;联想其“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的遭际;用叙事实起,引出“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的论点。论点引出后,又不即论,仍继之以叙:“徘徊江头欲去而未决兮,嗟子独何以为心。忽终章之惨烈兮,逝将去此而沉吟。”以上6句夹叙夹议。以下14句揣想屈原当时心境,作屈子口吻,揭示其崇高内心,笔法一变。接着由屈庙景物描写转入慨叹:“峡山高兮崔嵬,故居废兮行人哀。子孙散兮安在?况复见兮高台。”又由屈子口吻转为作者口吻,于人称变换的同时句式亦随之变化,将助词“兮”字由句末移至句中。感叹屈原之高节,正为感伤高节之无继:“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斲方以为圆。……变丹青于玉莹兮,彼乃谓子为非智。惟高节之不可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述俗子就“易”之行,以反衬屈子就“难”之节。随着内容的不同,文笔由叙转议,句式又将“兮”字移于句末。悲悼屈原既毕,文末议论作结印证论点。结构手法和轻灵跳脱的笔致,突破了辞赋的程式,应视之为散文手法在赋体文学领域中创造性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