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的拗体七律

      杜甫的诗篇，现存一千四百五十余首，七律为一百五十余篇，占全诗的十分之一强。吾曾论杜甫的七律矣，涉及到他的拗体七律，然而未详也，兹篇则专论之。

      杜甫的拗体七律计十余篇，约占他七律的十分之一强，这不是一个小的数目，同时也有其特殊的成就，应该为我们所重视。杜甫的七律写作时期较晚，也较少。在他长安十年旅食时，仅为四首。其拗体则占一篇，为《郑驸马宅宴洞中》，诗云：“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青琅玕。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误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诗为游宴之作，系杜甫在临晋公主、郑潜曜附马之山林中的莲花洞中所受的款待而赞美之辞。宴席设于洞中，自不寻常。奇景奇事，而以拗律出之，实别开生面。诗首联首句点出公主家园中洞内之景，“细烟雾”，幽深而又阴凉，为拗句。二句“留客夏簟青琅玕”，则为夏天宴客所陈列之竹簟，浑似青青的琅玕（珊瑚之类），极为凉爽宝贵。也为拗句，以拗救拗。因首句为拗句，颔联承首联二句之留客。两句皆写饮器之精美，句法颇多变化。诚如仇兆鳌所云：“琥珀杯、玛瑙碗，言主家器物之瑰丽，若三字连用，易近于俗，将杯碗倒拈在上，而以浓、薄、碧、寒四字，互映生姿，得化腐为新之法”（《杜少陵集详注》卷一）。而其拗处，则在“琥珀薄”三仄声字，“玛瑙寒”“瑙”字应平而仄，则为以拗救拗，成此拗联。颈联写洞中夏时景色，广阔高深“过江麓”“霾云端”极写其清凉出尘，实为奇景。此联又为拗对，两句皆多平声字，下句三平落脚，尤为突出。尾联用典，“秦楼”指公主，《列仙传》：“秦穆公以女妻萧史，日于楼上吹箫作凤凰。凤止其屋。一旦夫妻皆随凤去。”（转引自仇注）郑谷指郑潜曜，杨子《法言》：“谷口郑子真，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京师。”（引文同上）句意为高楼下临郑谷，杂佩珊珊作响，风韵飘然，宛如仙界。饮宴其间，何等乐事。“压郑谷”“声珊珊”三仄三平相对落脚，尤显拗中声音之趣。此拗体七律虽为杜甫早期之作，四联皆拗，出手不凡，为一良好的开端。

      安史之乱中，杜甫曾为乱军掳至长安，吞声潜行。后奔赴凤翔行在，授官左拾遗。唐军收京，杜甫扈从返都。这期间，他的七律较多，有和贾至、王维、岑参唱和之趣及留连光景之作，如《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曲江二首》等。而拗体七律之作，则仅有《题省中壁》诗云：“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霤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藉，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诗上半写谏省院中之景，下半抒一己惋叹之情。首联首句拗起，二句“常阴阴”三平落脚，也为拗句。颔联二句拗，“白日静”三仄连用，尤具妙趣。四句“青春深”，三平连用，与首联二句为粘，但为以拗救拗。颈联五句为拗句，“谬”字为拗，宜平而仄。所以第六句“违”字用平声，以救上句第五字之仄。尾联第七句“一字补”三仄为妙句，八句“双南金”三平救之，完成此一拗律。杜甫这一阶段的七律从风格上说，多平和淡远之作。此拗律之出现，实为仅见，亦见杜甫心情之复杂，对拾遗这一微官颇怀抑郁，因而有此拗体之作。不久即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出长安了。杜甫在华州仅一年余，但拗体七律却有三首，为《题郑县亭子》、《望岳》、《崔氏东山草堂》。《题郑县亭子》诗云：“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清宫柳暗长春。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诗为杜甫赴华州过郑县时，登亭所作。首联首句点题，写亭子临涧之滨，为拗句。二句“户牖凭高发兴新”，登临发兴，引申前句，为正格，不救首句之拗。颔联承首联，写登临所见之远景、大景。颈联写景抒情，起下联，系近景小景，野雀欺燕，山蜂趁人，赋而兼比，喻一己之遭众谤。故尾联以题诗遣兴，而不免幽独伤神。诗首联、尾联相应，中四句写景，章法井然，仅首句以拗入律，馀为正格。以见杜甫拗律之变化多端。其往华州途中之《望岳》，则为这时期拗体七律的突出诗篇，诗云：“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列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诗题为望岳，实写华山的形象，并想象到有关的仙家故事。诗分为两段，上四句写望山而发出奇想，下四句写山之路径而欲遂登临之兴。首联首句刻划华山之高峻而尤在险处显示其尊崇，次句则写群峰围绕它而拱立。“如儿孙”三平落脚，为拗句。颔联用典，“安得仙人九节杖”即《真诰》所云：“杨羲梦蓬莱仙翁，拄赤九节杖而视白龙”化用的。“拄到玉女洗头盆”则系《集仙录》所云：“明星玉女，居华山，服玉浆。白日升天，祠前有五石臼，号玉女洗头盆。其水碧绿澄彻，雨不加溢，旱不减耗。”（两典书均引自仇注）两句为串一句法，即思以九节杖拄到洗头盆，皆神仙中事，写来亦颇自然贴切。而“九节杖”之三仄声字，“拄到玉女洗”五仄声字，则为以拗救拗，而以首联下句拗，所以这句略拗以协之，益见杜甫之拗律的变化。颈联写华山山径之起伏、狭长、笔直，以车箱入之则无归路，极言其狭。似箭栝通天又有门可入。以状其直。此二句实承上启下。尾联则写登岳之兴致。所谓“稍得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以白帝为西岳之代称，“问真源”探个究竟，追本穷源，和杜甫早年游泰山的《望岳》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实同一胸怀、同一意趣、同一境界。

      此外，杜甫这时期另一首拗律，为《崔氏东山草堂》诗云：“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诗写崔家东山草堂，实即蓝田山之草堂，蓝田山又名玉山。崔氏草堂在东，与王维之辋川别墅东西相望，故诗之尾联写及王维之西庄。诗首联写爱草堂之静美，“高秋爽气相鲜新”秋来尤觉其宜人。首句拗，“草堂”，一宜平而仄，一宜仄而平，为拗。二句“相鲜新”三平落脚，为以拗救拗。颔联写草堂外景、静景，“钟罄响”，为拗句。“渔樵人”三平落脚，又系以拗救拗。颈联写草堂内食物之美，句法颇为奇特，盘剥白鸦谷口栗”，为二、五句法，即盘中剥出来的是白鸦谷口的栗子。“饭煮青泥坊底芹”，也为二、五句法，即煮饭是杂用青泥坊底的芹。“谷口栗”三仄声字，“坊底芹”，“坊”字为平，二句以不粘而拗，略与上联相同。尾联，从东庄望西庄，以讽王维之晚宦不如早早归隐，无使“柴门空闭锁松筠”，诗颇多奇想，又造奇句，以拗律出之，实别开生面。

      杜甫入蜀后，寓居成都、夔府，为七律创作的丰收时期，其成就亦最高，拗律更大量存在。两处所作，各五、六首。其在成都之作，如《卜居》，系杜甫初抵成都时之生活写照。诗云：“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诗首联写主人卜居浣花溪之西，有水木掩映之美景，“林塘幽”三字极具概括力，又为三平落脚，延长其音响之美，此拗句，与上句不粘。颔联两句申述“林塘幽”之趣，以卜居在郊外可免俗务，更以江水清清，客愁为销。“少尘事”为拗句，“销客愁”也拗句，以拗救拗，成拗律。颈联，申述林塘景物，有蜻蜓上下，鷄沈浮，生机弥漫，益添幽居之趣，使诗篇具动态之美。尾联，忽发奇想，由此浣花溪可直通三吴，当乘兴而至山阴，系用典，以王子猷居山阴雪夜访戴安道故事（见《世说新语》），说明自己昔时曾游吴越，对那里的朋友不能忘怀。“东行万里堪乘兴”为拗句，下句不救之。又此拗律系有合律者，如颈联，为拗律中另一写法。至于其《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诗仅首句为拗，馀均合律，引之聊备一格。诗为和作，上四句写答裴迪的诗意，以裴迪在蜀州写梅花诗犹如南朝诗人何逊在扬州之有诗作，前后相辉。忆友送客，情谊洋溢。下四句则感时抒怀，写幸而不见折梅，否则更动乡愁。句子极为空灵。而“江边一树垂垂发”写梅花之形神极肖，而催白头则感慨系之矣。其《所思》，则为拗律之突出者。诗云：“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尊酒定常开。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可怜怀抱向人尽，欲向平安无使来。敌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诗为怀念友人崔漪而作，崔漪以吏部官贬为荆州司马，故诗多写该地景事，诗首联首句即写深怀崔氏之贬官事，“醉司马，为拗句，多含郁郁不平之气，二句不救之。颔联遥想荆州之景物，“醒何处”，为拗句，“一柱观头眠几回”“观”字读仄声，“眠”字为平，救上句，亦救本句，形成拗联。颈联“向人尽”，拗。“平安无”为三平，以救上句之拗。极写怀念之情。尾联更一泻无馀，欲将泪水随锦江过瞿塘滟滪而达荆州。第七句本是正粘，因第五句不粘，所以此句亦不粘，以成此拗律。以上各诗为杜甫在成都时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