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代理学与杜诗学 杜诗学在有宋一代成为显学,这和赵宋的政治与文化密切相关。宋代的文化精神与唐代大相径庭,杜甫所生活的唐代,以其政治的开明,思想的解放,国力的强盛,武功的显赫著称于世,其文化精神表现为气象恢宏。唐人那涵盖宇宙的胸怀并不容某种思想有独尊的地位,因而贯穿唐代的思想是儒、释、道三种。分别作为三种思想在诗坛上的代表是李白、杜甫、王维,他们的地位始终分庭抗礼。李杜优劣论肇始于唐代,仅在二人逝世后几十年。因此杜诗在唐代虽逐渐受到重视,但还没有得到大力的宏扬而成为显学。 宋代国力贫弱,与唐代的恢宏气派不可同日而语,然其思维方式的大胆深沉造成了文化意蕴的博大精深。陈寅恪先生曾对宋代文化作了极高的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金明馆丛稿二编》245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调查报告》)杜诗学的发展,就是与宋代思想文化密切相关。我们以往研究杜诗学,多从宋代杜诗的整理、注释以及宋人如何学杜入手,而忽视了宋代杜诗学的思想意蕴与文化精神,特别是理学的影响。因理学对宋末杜诗学影响极大,故本节勾勒其发展过程,以作为论述基础。 梁启超把两汉经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考据学概括为中国历史上四大文化思潮。理学是对儒学的弘扬与发展。汉朝皇帝认识到诗书礼义治天下的重要,自从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经师硕儒穷研经典,盛行章句之学,虽儒学独尊,而经师硕儒本人则未见受到特别尊重。这种以笺注为主的章句之学,经魏晋南北朝,到唐代没有大的改变。然而,唐代儒学、佛学、道教三种思想相互冲击与相互融合,生产力的发展与人们思想的极度活跃,也必然给儒学的发展带来契机,加以唐代那种波澜壮阔的气象,其光辉无疑会映射到各个领域,而绝不会汲汲于某种学术思想的完成,这种粗线条发展的,富有激情的,浪漫的,诗一般的时代虽然蕴涵着理学的某些渊源,但理学的兴盛与完成要待之于善于思考的宋代。 宋代的理学家,在赵宋文化极大发展时,以开辟思想基地,重建儒家的人文精神为己任,提出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的理想,因而儒家的章句之学一变而为义理之学,后由朱熹集其大成,至理宗时真德秀、魏了翁之倡导,确立了思想统治的地位。中国的学术是复杂多样、众采纷呈的,但宋儒开创的具有人文精神的理学传统,无疑是中国主流学术的支柱之一。 理学的发展给杜诗学的兴盛带来了契机,也使杜诗学发生异化。 张载所提出的理学家的理想与杜诗的思想精神有一致之处。杜甫的一生,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己任,忧国忧民,忠君爱物,无时无刻不期望着天下的太平。但与理学家不同的是,杜甫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是一种印象的感受与激情的想象,是盛情的迸发而非理性的体悟,这是盛唐精神的具体表现。而张载的学说则是一种体系,他的目的是开辟思想基地,建立精神殿堂,声称发明“圣人千载不传之奥”,以代圣人立言自居。 总体上说,理学家以明道为宗,视诗以为小技,甚而否定学诗,包括学杜诗。理学家的代表人物程颐在《二程语录》卷十一中说: 或问:“学诗可否?” 曰:“既学时须是用功方合诗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诗云:‘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又谓:‘可惜一生心,用在五个字。’此言甚当。……某素不作诗,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为此闲言语,且如今言能诗无如杜甫,如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 北宋理学家固执而偏颇,为明道而排斥诗歌,杜诗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不太高。到了南宋,理学的地位不断巩固,理学家对文学也由排斥转向兼容,在论道之余,也论及诗歌,杜诗也就成为他们论诗的重要对象。唐人论杜重功利,重性情,而宋代理学家论杜则重学问,重修养,重义理,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他的论诗文字也不少。《朱文公集》卷三五《答刘子澄书》: 文章犹不可泛。如《离骚》忠洁之志,固亦可尚,然只正经一编,已自多了。此须更子细抉择。叙古《蒙求》亦太多,兼奥涩难读,恐非启蒙之具。却是古乐府及杜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心,最为有益也。 强调杜子美诗之“喜讽咏,易入心”,把论诗引入了理学之途,诗与道、义可以融为一体,“就其不遇,独善其身,以明大义于天下,使天下之学者,皆知吾道之正,而守之以待上之使令,是乃所以报不报之恩者,亦岂必进为而抚世哉!”朱熹在述说此段话以后,进一步说:“杜子美亦云:‘四邻来报出,何必吾家操。’此言皆有味也。”(《朱文公集》卷三六《答陈同甫书》)很明显,他不是从杜诗本身解释杜诗,而把杜诗与儒家的道义联系在一起,对杜诗进行发挥。他在《答巩仲至书》中,称“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且以李杜言之,则如李之《古风》五十首,杜之《秦蜀纪行》、《遣兴》、《出塞》、《潼关》、《石壕》、《夏日》、《夏夜》诸篇。”(《朱文公集》卷六四)他所推尊的五君子为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因为他们“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通达,磊磊落落而不可者也。”(《朱文公集》卷七五《王梅溪文集序》)又其《跋杜工部同谷七歌》称:“杜陵此歌,豪宕奇崛,诗流少及之者。顾其卒章叹老嗟卑,则志亦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朱文公集》卷八四)他认为“杜诗佳处,有在用事造语之外者,唯其虚心讽咏,乃能见之。国华更以予言求之,虽以读三百篇可也。”(《朱文公集》卷八四《跋章国华所集注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