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殿成《王右丞集注》卷末附记引《朱子语录》云:“摩诘《辋川诗》余深爱之,每以语人,辄无解余意者。”这种深趣独得、惜无知音的慨叹,出自一位谈论文学篇章的哲学家之口,其注意力显然是集中在王维诗歌的思想义理上面。而《辋川集》这组反映王维在兰田辋川别业隐居习禅生活的代表作,也确有当时一般赏析者不易参透之意蕴在,就像后来一些论诗家指出的,它们往往在经意刻划的山水自然美形象中间,寓托着佛家幽奥的哲学理旨。譬如《华子冈》这首诗,即是一个颇能说明问题的实例。 《华子冈》在《辋川集》二十首诗里列居第二,按次序紧随于首篇《孟城坳》之后。该诗承上启下,运用与《孟城坳》一样清新宛转的笔调,描述了作者共友人裴迪秋日薄暮登上华子冈所得的感受,诗云: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若此五言四句,一共只有二十个字,论形制至为短小,所叙之情事亦非常单纯。但就是这么一首小品,却曾引起元人方回的青睐,他在《瀛奎律髓》一书中评论王右丞《终南别业》等五言近体诸篇,即将此诗与《孟城坳》、《茱萸沜》、《辛夷坞》等一并指为“穷幽入玄”之作,并声称学者只有虚心静气地去参详,方能领略这几首诗语言文字背后的幽趣。可见《华子冈》诗内隐括着某些形而上的哲学理念,前代的论诗家早已有所察觉。 如王维、裴迪那样对辋川二十处游止逐个加以赋咏,从我国山水田园诗的发展过程来考察,应算得上是开了一种结构形式的先例。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盛唐诗》谈到《辋川集》时说:“两位诗人依次处理了一组拟定诗题,这些诗题以别业的各个景点为描写对象,合起来则构成对全景的有计划游览。”此类联缀众多写景短章,彼此之间的内容又互相呼应的作品组合模式,其成立之前提是王维辋川别业本身具有的规模。与此同时,还部分植根于唐代五言绝句形式技巧之成熟,以及王、裴两人“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的闲情逸致。《辋川集》全帙贯穿着一条既定思路,包括其间作品或前或后的编排,也都很有讲究。要是我们耐着性子做点解读寻绎,自不难从中找出一些时间、空间和情理上的因果联系。试举集中第一首《孟城坳》言之,该篇状述歌咏之背景,实即诗人之居宅所在,为王维于辋川一带栖止游赏耽待得最多的地方,他和裴迪要对别业各处景点“有计划”的游览,其始发点便舍是而莫属。第论《华子冈》在《辋》集中的排列位次,亦足表明本诗写到的这个景点,与王维的日常游憩活动关系一定非常密切。 考诸辋川山谷方位地貌,华子冈正好是王维别业东北边缘轮廓线上一处醒目标志。兰田县文物管理处樊维岳先生所撰《王维辋川别墅今昔》一文,曾参据该处藏品北宋郭忠恕临摹的《辋川真迹》跋拓石刻,并对照辋川实际地形和若干历史遗迹,勘定别业二十游址之一北垞,实为耸立原欹湖北端一高大土丘,其地乃在今辋川乡界内之阎家村;而该村后面一片与东边大山相连的起伏冈峦,即华子冈之故址是也。按《辋》集裴迪同咏诗中有“落日松风起”、“山翠拂人衣”等句,证明华子冈在当时是一片“林木葱郁”的“秀山翠岭”。由于它地势超拔,遂成为辋川北区的制高点,登其上可俯瞰这一大片范围里诸多景观,当地群众还把昔年王维“上下华子冈”的山路叫作“华坡”。自阎家村出发,经过与之毗连的何家村循谷道东南行不远,就抵达今辋川乡人民政府所在地官上村,右丞所云之孟城坳“新家”即卜居于兹。征核樊先生这些勘察结果,是知华子冈与孟城坳的确近在即目,两处游止之间来往原甚方便。王维想在住宅周围挑个纵览辋川景色的地点,最佳之选择亦莫如上华子冈,宜其经常被诗人当做一个登高揽胜的去处。《王右丞集》卷十八《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篇,属摩诘闲居辋川生活情景最直接的记录,其中作者自叙游赏行止,就忍不住倾吐出了他的一段雅兴: 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 别业主人寄语裴某来春同游辋川,所渲染者主要是他自己冬夜登陟华子冈的经遇。大凡《辋川集》中列举的众多游止名称,到了作者其它的诗文篇章里,也唯独只有“华子冈”于兹一见,如若不是它留给王维的印象特深,恐怕未必会出现上述这种情形。 关于“华子冈”一名之来历,明人顾起经《类笺唐王右丞诗集》就指出它沿用了谢灵运诗的典故。按谢康乐出任临川内史时遨游名山,曾作《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诗一首,据游国恩先生的论文《谢灵运诗华子冈麻源辩证》推考,原华子冈的地理位置,当在今江西省南城县麻姑山中,传云因仙人华子期尝翔集于此山而得名。《太平御览》卷九五七《木部六》引谢灵运《名山志》曰:“华子冈上杉千仞,被在崖侧。”如许林木繁茂、满山青葱的景象,与辋川的这一处山冈宛然相仿,王维或即持此作为他依傍附会的由头。右丞出身太原华贯望族,早岁即有从岐王范游宴的经历,开元九年擢进士第,“昆仲宦游两都”(《旧唐书》本传),“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新唐书》本传),平生笃信释氏又性好山水,其蒙受前代文士之熏习影响实以谢灵运为最著。虽他有时颇以陶渊明的高逸标榜自己,唯执著于其门第及社会地位的体认,加上物质生活条件的优裕,王维终究不可能从五柳先生那里找到太多共同语言。他的思想倾向和习性爱好,还是同谢灵运这位“慧业文人”更亲近些。故王维之摭拾谢诗典实来给自己别业的游止命名,纵与当年此地的自然景观有些关系,而究其潜在之深意,则未尝不可理解成是对一种特定生活意识和审美趣味的认同。 辨析《王右丞集》写景篇什的继承渊源,可谓于陶、谢二位前驱者咸有借鉴吸收,其中田园题材创作受陶诗的影响较为明晰,传写山水则努力蹑踪谢诗的声文形象之美。而总论其镂刻物象之工巧,精神上陶冶之深入肌骨,似主要来自谢灵运这一方面。王维正是借助盛唐各类艺术蓬勃发展的时代优势,针对谢客之山水篇章芟汰繁冗,摄其精华,从而在自己作品里重铸了一个诗情、画笔与理味完美交融的新型范。其与前者相比,不仅“意新理惬”、音律调谐,境界玲珑天成而无雕凿痕,使用的语言也益趋纯熟凝炼。诗人这种改制创辟之功,在《辋川集》中展露得异常充分,历来学人谈到这二十首杰作,盖莫不以唐五言绝的神品目之。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就说:“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成机轴。”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六又谓:“《辋川》于诗,亦称一祖。”纪晓岚氏之《批苏诗》还指出:“五绝分章模山范水,如画家有尺幅小景,其格创自《辋川》。”爰论及《华子冈》单独一篇,亦堪称艺术水平相当出色的佳构,谓其“穷幽入玄”或“高度情景交融”均当之无愧。尽管《辋》集各章在历史上流播的情况不一,《华子冈》并没有达到像《鹿柴》、《竹里馆》、《木兰柴》、《辛夷坞》那样广传人口。但粗略统计一下采入该诗的古今著名选本,亦尚有高棅《唐诗品汇》、王士禛《唐贤三昧集》、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抄》、高步瀛《唐宋诗举要》、陈贻焮《王维诗选》和高文主编的《全唐诗简编》等。一首小品能招致这么多诗学方家的垂顾,反映出它的感人魅力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