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学古诗派,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所遭到的抨击远比受到的肯定要多得多,而取法宋诗的人被批评得尤为猛烈。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云: 曾国藩自以为功,诵法江西诗家,矜其奇诡,天下骛逐,古诗多诘诎不可诵,近体乃与杯珓讦辞相等。江湖之士艳而称之,以为至美。盖自商颂以来,歌诗失纪,未有如今日者也。柳亚子于《胡寄尘诗序》中斥之为:“日暮途穷,东山再起,曲学阿世,迎合时宰,不惜为盗臣民贼之功狗,不知於宋贤位置中,当居何等也。”类似于此的贬斥之论在金天羽《与郑苏堪先生论诗书》、《五言楼诗草序》、《笏园诗钞序》,林纾《旅行述异·画徵识语》,林学衡《今诗选自序》等文中随处可见。“同光体”受黜,窃以为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同光体”尽管诗歌风格多元化,大略可分为清苍幽峭、生涩奥衍、清新圆润三派,然迄其末流衍为饾饤琐碎、无病呻吟、诗味尽失,况其代表人物尚在之时,士子崇尚已崭然一变,其不受欢迎,固也! 次之,近代学派、文派、诗派之争皆以政治故而争斗愈烈,学人皆失素心,勿能以学治学、以文治文、以诗治诗,而率以政治之,所谓眼睛着色,物失其本是也。柳亚子攻击学宋者不遗余力,后来道出真相,云:“我呢,对于宋诗本身,本来没有什么仇怨,我就是不满意于满清的一切,尤其是一般亡国大夫的遗老们。”(《南社纪略·我和朱鸳雏的公案》)“同光体”诗人,多为遗老,论者恒以陈三立《赠梁启超》“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句讥刺“同光体”诗人之遗老思想。 再次,“五四”新文学运动兴起,白话文学得以推广,文学观念受外来影响者深,平民意识日益增强,况厚古薄近乃为我民族思维之积习,崇外贱内遂成大中华观念之新变,复加以“一代有一代文学”之论四处播扬,有清一代,惟重其小说,诗文皆置而不论,况遗老学古之诗乎? 今处承平之世,百业竞强,学者皆应以廓清迷雾、探其本原、还其面目仔肩自任,继清学而振新学,方不负古人,亦不负此时世也! 一、“同光体”之名 “同光体”之得名,盖因陈衍与郑孝胥常相聚论诗,意见由不同而渐趋一致,遂目“同、光以来不墨守盛唐者”之诗为“同光体”。前人对“同光体”之名素无疑义,钱仲联师《论“同光体”》(载《文学评论丛刊》第9辑)一文始予纠弹,以为何绍基、祁隽藻、曾国藩、 郑珍、莫友芝等人创作活动时期,在道咸而非同光,公认之“同光体”诗人如沈曾植、陈衍、郑孝胥、陈三立等人创作活动在光绪以后,而非同治年代,故“同光体”之“同”字无着落,后来汪国垣著《光宣诗坛点将录》不用“同光”划界,而改用“光宣”之称,始符合客观事实。黄霖《近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藉出版社1993年版)反驳此论,以为“陈、郑等初衷是将同治年间尚在的郑、莫、曾、何和光绪年间新出的一辈都包括在‘同光体’之内,意在标明后来者承接宋诗的传统,提高自己的声价。但后来的文学史家逐渐普遍将‘同光体’仅指提出这一名目的、活跃于光、宣、民国年间的一批宋诗派,反过来却指责陈、郑等标举‘同光体’的‘同’字是没有着落。这实在是一种误解。” 实则“同光体”之名问世以来,世人理解其义愈来愈缩小。首先,其初所包举之祁、何、郑、莫等人,后皆屏除;其次,晚清文化包罗百代,涵盖万有,乃传统文化一大结穴,诗文词翰,概莫能外。“同光体”力倡“不专宗盛唐”,推举“三元”“三关”之说,魏晋、盛中唐、南北宋并重,意在融贯变化,推陈出新,其“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及“不俗”论皆准此为核心,同时铃木虎雄著《诗说》谓陈衍主江西派,衍应之曰:“大家诗文,要有自己面目,决不随人作计。自《三百篇》以逮唐宋各大家,无所不有,而不能专指其何所有。盖不徒于诗中讨生活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249 页引)其不主一朝一家昭然若揭,惟其取径宋人,遂招致“宋诗派”之名,一叶障目,认木为林,寐叟、散原、石遗、海藏诸人得无憾乎? 审观文学发展史,若一诗歌流派或诗歌风格冠以朝代之名,其必震烁当世,影响后代。于其时必主盟诗坛,最称先进。例如建安风骨、盛唐气象、永明体、元和体、元祐体等。陈衍诸人以“同光”名体,足见其自信能领袖群伦,发为时代之音声。 二、“同光体”之派别 汪国垣著《近代诗派与地域》,列“同光体”诗人入“闽赣派”,察其文意,复分为闽、赣二派,而以浙人袁昶、沈曾植,鄂人陈曾寿、江苏范当世等殿焉,以其“皆不著籍闽赣,而其诗确与闽赣派沆瀣一气”。仲联师《论“同光体”》以地域区划为三派: (一)闽派,以陈衍、郑孝胥、沈瑜庆、陈宝琛、林旭为首,于唐溯源韩、孟,于宋偏重梅尧臣、王安石、陈师道、陈与义、姜夔。沈氏偏宗苏轼,陈衍效法杨万里。要之,多取径宋人,学古而不摹古。陈衍于“三元说”外,力倡“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说。 (二)江西派,以陈三立为首,夏敬观、华焯、胡朝梁、王易、王浩皆羽翼之。远承宋之江西诗派,宗祖黄庭坚,散原复溯源江西诗派之陶渊明,推重陶诗于平淡中寓风雷声,其诗与政治结合紧密。 (三)浙派,以沈曾植为代表,袁昶羽翼之,金蓉镜承继之。诗尚险奥,聱牙钩棘中时复清言见骨,诉真宰、荡精灵。沈氏论诗,主“三关”之说,重在颜、谢,通经学、玄学、理学、佛学以为诗,因诗见道。 以上三派,每一派中,诗风并非完全相同,而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实则“同光体”分派最早未以地域论,而以诗风论,《石遗室诗话》卷三云:“前清诗学,道光以来,一大关捩。略别两派:一派为清苍幽峭……近日以郑海藏为魁垒……其一派生涩奥衍……近日沈乙庵、陈散原,实其流派。而散原奇字,乙庵益以僻典,又少异焉,其余诗亦不尽然。”王镇远《同光体初探》(载《文学遗产》1985年第2 期)一文沿其意,自追溯主要诗人之艺术渊源、师法对象、理论主张、诗作特色入手,按艺术风格之不同,区为三派:一派力追韩愈、黄庭坚,如陈三立、沈曾植、范当世、陈曾寿,风格硬健雄肆。一派效法韦应物、柳宗元,如郑孝胥、陈宝琛、夏敬观,风格清峻深峭。一派崇尚白居易、陆游,如陈书、陈衍,风格清新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