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学历代居于相当突出的“显学”的位置,而且研究的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二千一百多年前的西汉初期。但是,传统的学术研究总是跳不出“义理”、“音义”、“考据”三个模式。毫无疑义,这三个模式确是传统学术研究的结晶,仍然是我们今天研究《楚辞》文献乃至研究我国一切历史文献的“基本功”。然而就研究的内容和方法言,传统的《楚辞》学始终禁锢在封建专制思想的“经学”牢笼里,二千多年来,这门古老的学问,举步维艰,进展迟缓。本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给传统的学术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楚辞》学的研究领域开始向相关的学科拓展,因此才有长足的进步。自建国以后,《楚辞》学始终是一个颇受学术界关注的“热点”;特别是近二十年以来,《楚辞》以及带“楚”字的相关学科的研究,高潮叠涌,成果纷呈,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繁荣局面。 现在,我们正处在新旧世纪之交,有必要从“世纪性”的高度,对本世纪来的《楚辞》文献学作一番认真而翔实的总结,考察的对象,是迈百年来所出现的重要的《楚辞》学者及其代表性的著作,必要时还得顾及某些影响较大的思潮、学派等。本文所说的“文献学”,当然是指广义的文献学。本文为评述方便计,权且以一九一九年、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七六年这三个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年份为标志,分别从三个阶段时期作粗略的“鸟瞰式”的巡视。 一、“五·四”前后至建国前(1919—1949):由经义考据到综合研究的过渡阶段 在本世纪初,《楚辞》学的主流仍然滞留在狭义的文献考据学的阶段,还没从“经学”里分离出来,著者多是晚清遗老,感怀清政羼弱,列强肆虐,而藉屈子之书,以寄寓“其存君兴国之念”。马其昶《屈赋微》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此书刊印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收入《集虚草堂丛书》甲种本中。马氏博采自汉王逸《楚辞章句》以下至晚清各种注本的诂训,旁及历代学术笔记中有关屈赋条目达46种之多,然后斟酌比较,择其善者而从之;时或于广引前人之说之下,系以“案曰”,以申其一己之见,且亦多有新意。如《离骚》“凴不厌乎求索”,马氏“案曰”:“凴与冯同,《汉书》注,冯,贪也。言其贪求不知厌足。”其较旧注为长。后人评论此书,“由博而反之于约,可为清代说《屈赋》者之殿”〔1〕。信非溢誉之辞。 郭焯莹《读骚大例》亦是其时研治屈学者之选。郭氏以身丁家国之变,愤而注《骚》。殁后,其手稿于民国二十年(1931)由北平文字同盟社刊印。此书发明“读《骚》大例”,凡六条:“一曰事据史传校勘,定著《屈赋注商》”;“一曰意由声音证入,定著《屈赋章句古微》”;“一曰谊本故训求通,定著《屈赋解诂》”;“一曰辞兼众本是正,定著《屈赋异文笺》”;“一曰说参异家互发,定著《屈赋外传》”;“一曰论依经训节中,定著《屈赋内传》”。郭氏依其书例而草就屈学之著六种,皆饶有发明,其稿本28册今悉藏于湖南省图书馆,可知其当日用力亦勤矣。胡韫玉的《离骚补释》(《国粹学报》第七十至七十八连载)亦是颇具“小学”功力之作,其书首列王逸《章句》之解,次于“释曰”下陈其所见。考证字义详实有据,且多有发明。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王逸训纷为“盛貌”,而胡氏据《方言》、《博雅》训“喜”;“彼尧舜之耿介兮”,王逸训耿介为光大,而胡氏训耿介为专一。似皆胜于旧说。惜此书未及单行刊印,时人不易得见。除此以外,散见于其时学术笔记者则以条目形式出现,其荦荦可观者,有存于俞樾《俞楼杂纂》之《读楚辞》四41条,别有《楚辞人名考》171条。 俞氏师法高邮王念孙父子,正句读,审字义,辨音韵,功力深厚,创获甚多,其于《楚辞》研究亦堪称大家。又存于孙诒让《札迻》之《〈楚辞〉王逸注》一卷,凡28条,皆极精当。如,《怀沙》“孰察其拨正”,王逸训拨为治,于句义诘曲难合,后世亦未有新说;孙氏谓“拨为枉曲,与正为对文”。其说确切不易,以之解《怀沙》,亦怡然理顺。存于朱亦栋《群书札记》中之《楚辞札记》16条,存于陈仅《读选意谶》中之《楚辞》各文等,亦皆颇多新说,各自见其治学之功力。刘师培《楚辞考异》17卷颇值得一提,刘氏从唐宋以前的类书、注疏、学术笔记、诗话等30馀种文献中,辑佚、稽钩《楚辞》零句异文,然后逐一裒集于《楚辞章句》正文之后,“述而不作”,作客观材料之罗列比较,虽未及王逸注本之是非,然则其是非不言自明。此书所列异文,未为称全,有待补正者诚夥颐,然其“筚路褴褛,以启山林”,开考校异文之先河,后世闻一多、许维遹、姜亮夫之考校,皆承其馀绪而发明光大。此书创轫考异之功实不可没。 是时,西学东渐,少数学者开始以西方学术思想研讨《楚辞》,这也可看作是“五·四”以后新《楚辞》学的“前奏”,其卓然影响于后世者为梁启超。梁氏具有超前意识,其代表作是《屈原研究》(《饮冰室文集》),对屈原及其辞赋作全新的论述,对后世影响极大。此文分七个部分,首先对屈原的历史、游踪、生卒、政治主张及思想起因等问题均作详实考释,谓屈原后期是“独身生活”,不仅到过江夏,而且足迹遍及江西的庐山、沅水上游的辰州和衡岳等地,最后“独自一人在衡山上过活了好些日子,他的文学,谅来就在这个时代大成的”。其次,对屈原辞赋的兴起及其二十五篇作品作“大略”的说明,谓屈赋产生的基础是楚国的巫风,并受中原文化,特别是与“‘稷下先生’数万人日日高谈宇宙原理的时候,他受的影响,当然不少”,再加上他的反抗性的个性以及坎坷的人生际遇等,相互“击发”,产生了“特别的文学”;谓《离骚》是“最初的作品”,“好象一篇自传”,“可算得全部作品的缩影”;《天问》“是屈原文学思想出发点”;《九歌》“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在《楚辞》学史上,也是他最先使用“浪漫”这个词;《九章》“是《离骚》的放大”;《远游》“是当时南方哲学思想之现于文学者”;《招魂》“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恼闷最苦痛处”;“《卜居》是说两种矛盾的人生观,《渔父》是表自己意志的抉择”。再次,以屈原的“自杀做出发点”,对屈原的人格思想及其个性表现作独到的分析,谓屈原“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热烈的感情”,而这“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单相思’的爱情”,导致“洁身自杀”。谓屈原的“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着的苦痛,到他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屈原具有反抗性格,常“作些奇异的服饰以表异于流俗”,来“反抗社会”。再次,梁氏以自己政治活动的经验和体会,来评价屈原的政治斗争,谓屈原应了易卜生“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这句格言,不肯调和,“只有极端”,“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再次,谓屈原对溷浊之世既不肯屈从,一味追求理想世界,这“都是超现实的境界,都是从宗教的或哲学的想像力构造出来。倘使屈原肯往这方面专做他的精神生活,他的日子原可以过得很舒服,然而不能”,“他理想的女人简直没有,那么他非独身生活里头甘心终老不可了”,“他的路于是乎穷了”。再次,谓西方哲人“凡自杀皆怯懦”的观点不足以涵概屈原,“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屈原为尽国家、民族的义务而自杀,“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最后,论述屈原作品的艺术成就,高度评价屈原的艺术“想象力”,谓“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够得上比较”。梁氏此文将《楚辞》从经义中解脱出来,开启近、现代《楚辞》研究之风,成为闻一多、游国恩、支成伟诸人的先导,特别是支氏《楚辞之研究》一书,完全承其衣钵。此外,梁氏又作《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楚辞》,目的是为初学者指示治学路径,“替青年们添一点趣味,省一点力气”。此文大致与《屈原研究》相呼应,唯在第四部分对王逸以下诸家注本的得失,于传统文献学的角度作一一介绍和评论,盖补前文所未备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