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世界各地关于开辟或创生的神话传说中,大都有一个性质相似的“混沌母题”,中国的上古神话传说也是如此。但中国上古的“混沌母题”却又在相似的共性中表现出独特的内蕴,经过长期的发展和演变,到了《庄子》中又被创造性地加以改造和定型,从此这一“混沌母题”就以其特有的意象和内蕴刻划出一段中华文明发展的轨迹,向后人展示和传达着文明发展进程中人类心灵所经历的风雨沧桑。 一、初始的混沌 中国这一“混沌母题”中的“混沌”最初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其中又涵容着何等精神内蕴? 关于“混沌”的外在模样,在我国的上古神话传说总集《山海经》中有这样的记载: ……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西山经》) 这个初始的“混沌”(亦即浑敦)原来是个神灵,长得象个黄色皮囊,其色又红似丹火,六足四翼,全无面目,而且还能歌善舞!形象奇特而古怪,前所未有。 关于这个初始“混沌”的精神内蕴,后代的研究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认为这“混沌”的原型是太阳(何新:《诸神的起源》,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92页), 有人则认为其原型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黄气”、“黄云”、“黄精”(萧兵、叶舒宪:《老子的文化解读》,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11页), 还有人认为“他的真相,正是牛皮渡筏”(庞朴:《蓟门散记》,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46页)等等。结论虽然相异,但他们研究的出发点却是相同的, 即均从“混沌(浑敦)”的外在形象和色彩出发去探寻这一奇特之神的原型,由于出发点稍嫌表浅,故其结论也就未能探其底蕴,发其堂奥。 在《山海经》这一“浑敦”的诸多特征之中,人们往往只注意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以及“无面目”等外在的形象特征和色彩特征,而忽视了“识歌舞”这一构成其潜在内蕴的本质特征。如果我们把“识歌舞”这一特性放到《山海经》整体语境中去考察,就会发现这绝不仅仅是在陈述一种技能或属性,而是在叙述语言层面之下,潜隐着更为特定的内涵,亦即潜隐着对一种事物的质的规定性。正如S·H·胡克说:“神话的创始者考虑的并非有关世界的一般问题,而是日常生活中某些实际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此类重大问题包括:确保物质生活……等等”(S·H·胡克:《神话与仪式》第6页, 转引自《神话与文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67页),在倍受自然力逼迫, 物质生活极为低下和匮乏的原始初民的思想中,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就是解决生存问题,因此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就是对美好生活的极度渴望。同理,他们所创造的神话形象的本质内蕴也都与这种渴望相钩连,我们欲探求其底蕴就必须抓住这个关捩点,而在研究初始混沌意象时,“识歌舞”这一特征就是一个这样必须抓住的关捩点。 有关“识歌舞”的记载,在《山海经》中出现十余次,除此“浑敦”外,均为凤鸟、鸾鸟的专利性特征。如《海外西经》:“此诸夭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大荒南经》:“有臷民之国,……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海内经》:“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等等,而凤鸟、鸾鸟在《山海经》中又是天下安宁,生活美好幸福的象征和标志。如《南山经》:“丹穴之山……有鸟焉,……名曰凤凰,……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再如《海内经》:“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山海经》中凡是凤、鸾歌舞之地均为人间乐园,如《海外西经》中鸾歌凤舞的诸夭之野“凤皇卵,民食之;甘露,民饮之,所欲自从也。”生活其间的百姓饥食凤卵,渴饮甘露,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好一个乐逍遥!又如《大荒西经》中记载的臷民之国,其人“不织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不仅这样伸手穿衣,张嘴吃饭,还“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相处。百谷所聚。”鸾凤歌舞于空中,百兽群集于地上,各种食品应有尽有,好一幅安乐和谐的生活画卷!再如《海内经》中记载的都广之野,“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灵寿即寿木,高诱注曰:“寿木,昆仑山木也;华,实也,食其实者不死,故曰寿木。”这里的百姓在尽享各种人间幸福的同时,还更为其甚地品味着长生不老的甘果,就连生长其间“冬夏不死”的灵草也摇曳着这种梦幻之光,传达着人类的亘古期许。从这种以凤鸟鸾鸟为中介所揭示出来的“识歌舞”与“人间乐园”的内在联系中,我们不难看出以《山海经》这一特定的语境为背景,“识歌舞”与“人间乐园”这两个概念之间有着几乎等值的关系,而《山海经》除凤鸟鸾鸟有能歌善舞的特征外,只有“浑敦无面目”的天山之神有此特征,因此我们若要探寻这个“浑敦”之神的原型和底蕴,就应抓住“识歌舞”这一本质特征,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这个“无面目”神祇显现出面目来。 荣格在讨论原型时说:“原始意象或原型是一种形象,或为妖魔,或为人,或为某种活动,它在历史过程中不断重现,凡是创造性幻想得以自由表现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踪影,因而它们基本上是一种神话的形象。”(叶舒宪选编的《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 页)通过对“浑敦(混沌)”之神“识歌舞”这一本质特征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浑敦(混沌)”之神的原型既不是妖魔,也不是人,而是某种活动;既不是太阳,黄云,也不是牛皮渡筏,而是一种生活状态。也就是说混沌意象在原始初民的心目中不是某一种具体的物质现象,而是一种“心象”,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具象幻化,是他们追求的一种理想生存状态,是他们心中希企幸福的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