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清之际,我国人物理论中出现了人物类型理论与人物性格理论并存的态势,并且出现后者逐渐取代前者的历史发展趋势。明清之际出现的人物性格理论是我国古代人物理论中一种新的理论形态。这种新的理论形态虽然是新出现的,但它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理论发展上富有灿烂的前景。明清人物性格理论出现与发展,既具有理论发展的内在的历史必然性,也是深深地植根于我国明清之际叙事文学发展与繁荣的丰厚基础之中的,特别是明清之际小说创作实践为这种新的理论形态发展与成熟提供了坚实而丰厚的创作实践基础。从《三国演义》到《水浒》、《金瓶梅》、《儒林外史》、再到《红楼梦》,这一条我国长篇小说历史发展线索是非常鲜明的。我国古代典型理论从人物类型理论向人物性格理论的历史转换,本身就是这种创作实践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与理论总结。当然,在这一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物类型理论与人物性格理论从二者并存发展到后者取代前者这一理论形态的历史转换,其间历经着艰难、复杂、长期的理论过渡期。当人物性格理论及其创作实践不断地赢得广大读者的时候,人物类型理论及其创作实践,特别是曾经被曹雪芹进行过酣畅淋漓批判的才子佳人小说创作仍拥有相当广泛的自己的读者市场。我国人物典型理论在明清之际的历史发展及其内在规律,值得文艺理论史家进行深入地理论研究与历史总结。 在我国古代人物类型理论向人物性格理论完成理论形态转换的历史进程中,出现了人物性格理论家、小说创作美学家和文学批评家金圣叹。金圣叹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我国古代人物典型理论历史发展的内在必然性。在我国文学批评史界,金圣叹是一个饶有歧见的文艺理论家与美学家。尽管如此,金圣叹的小说创作理论,人物性格理论和文学批评理论确是历史的客观存在,是一笔沉甸甸的理论财富。金圣叹在我国小说创作理论,人物性格理论和文学批评理论等领域所作出的历史性贡献无疑是功不可没的。 金圣叹在我国古代人物典型理论发展史上首创“性格”这一理论范畴,同时把人物性格创造确定为小说艺术创作的中心,以人物性格创造之成败与否作为评价小说艺术创作的重要标准。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是,金圣叹对人物性格的个性化特征予以充分深刻、极富创见的阐述,其理论内涵颇为丰富,而且富有独创性。此外,金圣叹对人物性格创造的具体艺术手法也十分关注,同时能够结合我国古代小说创作实践作出认真的理论总结。当然,金圣叹人物性格理论不是凭空产生的,除了我国古代小说创作实践为他提供理论依据与基础外,他对前代理论家李贽、叶昼的人物性格理论的思想资料也有所继承。金圣叹的人物理论对后代理论家也有着直接而深刻的影响与启迪。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在他们分别评点《三国演义》、《金瓶梅》、《红楼梦》中,都非常重视人物性格的创造,突出地强调人物性格的艺术真实性,人物性格的独特性与复杂性,以及人物性格创造的艺术手法。应该肯定,张竹坡对人物性格的个性化内涵的揭示、脂砚斋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阐发,是对金圣叹提出的人物性格理论的重要发展。倘若我们认真地考察叶昼、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小说评点资料,不难发现我国古代人物性格理论形成与历史发展线索,也可以确认我国古代人物性格理论在这些理论家手中已经确立。从叶昼的“逼真”到金圣叹的“性格”,再到张竹坡、脂砚斋的“人情”,“情理”,应该说比较清晰地勾划出我国明清之际人物性格的历史发展线索。 二 我国明清之际,人物性格理论的基本内涵是什么?对这一理论问题的探讨,国内理论界还缺乏系统,有的著述对这一理论问题曾作过揭示与概括,但欠准确与深入。关于明清之际我国人物性格理论的基本内涵,我们试作如下归纳与概括,以征行家批评指正。 (一)重视、追求人物性格的艺术真实性 我国明清之际人物性格理论,对人物性格的艺术真实性予以高度的重视,在理论上作出了充分与深刻的阐述。 首先肯定人物性格的艺术真实性是作家根据社会生活实际存在创造出来,是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人情物理”的艺术反映与表现。叶昼在评点《水浒传》时就明确地指出: 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拨,若童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父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浒传》之所以与天地相终始也与!〔1〕 叶昼这一段话较为深刻地阐述了作品中人物性格与社会生活的内在关系。在这里,叶昼充分地肯定了人物性格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与表现,突出地强调了社会生活是人物性格创造的基础。施耐庵、罗贯中之所以能够“借笔墨拈出”《水浒传》,基础在于“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同时从叶昼这一段话中,也客观地蕴含着这样的意思:人物性格又是作家的艺术创造,即根据世上之事、之人、之性格“借笔墨拈出”,进行“劈空捏造”;《水浒传》中人物性格之所以能够刻画得“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那是作家“面壁九年,呕血十石”进行精心艺术创造的结果。在叶昼看来《水浒传》之所以能与天地相始终,一个基本的原因在于作品中人物创造做到了“逼真”、“肖物”、“传神”。叶昼说:“《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在,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2〕他举例说:“此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 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3 〕他还说:“《水浒传》文字不好处只在说梦、说怪、说阵处,其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人亦知之否?”〔4〕显然,叶昼在强调小说创作的艺术生命力, 在于真实地写出人物的“人情物理”,写出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情”。这样才是小说创作的“妙处”,相反,那种在“说梦”、“说怪”、“说阵”都是“不好看”,原因就在于“假”,缺乏“真情”。在此我们可以看出叶昼的理论中已经蕴含着追求人物性格艺术真实性应把人物性格的社会生活依据与“人情物理”有机地统一起来的思想。叶朗认为,叶昼的观点,说明他已经敏锐地把握到中国古典小说从英雄传奇向人情小说转变的历史趋势。〔5〕其实, 也正好说明了中国古代人物典型理论从人物类型理论开始向人物性格理论过渡。叶昼的“人情物理”的思想对李渔的现实主义戏剧理论就有深刻的影响。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就说过:“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6〕在我国古代戏剧理论中, 就非常强调戏剧创作中人物塑造的这种艺术真实性。如元代古祈遹提出“人情物理”,明代王世贞提出“体贴人情”、“描写物态”,汤显祖提出“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王骥德提出“描写物情,体贴人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