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是明代诗文流派公安派的领袖,他的诗文理论经纬自成,构建慎密,基本上涵盖了公安派文学主张的大端末节,成为这一流派诸多成员所尊奉的圭臬。对袁宏道的诗文理论,尤其是其前期的理论主张进行研讨,对于研究袁宏道,乃至公安派,甚或整个明代文学,都具有较为重大的意义。 将袁宏道的诗文创作与诗文理论的产生联系起来考察,更有助于问题的探讨。袁宏道的创作旺盛期是万历二十二年(1594)到万历三十六年(1608)这段时间。在十五年左右的创作盛期内,万历二十九年是一道颇为分明的分水岭〔1〕。 万历二十二年到万历二十八年是袁宏道创作全盛期的前期,这一时期的创作量占其一生创作总量的百分之四十还要多(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万历二十四年到万历二十五年属于袁氏诗文创作的鼎盛时期,其创作量竟占总量的百分之二十强)。历经了差不多一年的中衰期之后,袁宏道又开始了他的第二个创作旺盛阶段,时间是万历三十年到万历三十八年(袁宏道卒于万历三十八年九月),这一时期的创作量约略是总量的一半。这便是袁宏道一生文学创作的大致流程。如若再与他的诗文理论产生的过程作一参照,便会发现二者之间呈明显的正比例关系,即诗文创作的高潮期恰恰是理论产生的旺盛期。袁宏道一生写有四十余篇代表他文学主张的文章(除此之外,尚有一些专门阐述其文学思想的尺牍和诗歌等),前一个创作兴盛期就多达三十篇上下,而鼎盛期竟有二十篇之多。这就足以说明,袁宏道的诗文理论主要产生于前期,又以万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为极盛。 万历二十四年之前,袁宏道尚未形成自己具体的诗文理论体系,但是,这时的袁宏道在其文学道路上已经至少有三次重大的经历:其一,组织城南文社,初显身手于文坛诗苑;其二,数次谒访李贽,结识焦竑,自云为两家弟子〔 2〕,思想观念、文学主张多受其沾溉、滋养,并因之发生变化;第三,荣登进士第,入京谒选时,结识、交游著名文士江盈科、汤显祖等人,文学观念再受陶染。与此同时,袁宏道继公安派的第一个播火者袁宗道之后,将此派的信息公布于世。但总的说来,这时的袁宏道仍处于积聚能量、酝酿新变的状态,检阅他这一时期的所有作品,有两首诗最能说明这一情况。第一首是他万历二十年作于公安的《狂歌》: 六籍信刍狗,三皇争纸上。犹龙以后人,渐渐陈伎俩。嘘气若 云烟,红紫殊万状。醯鸡未发覆,瓮里天浩荡。宿昔假孔势,自云 铁步障。一闻至人言,垂头色沮丧。 袁宏道于万历十六年中举,不久即首次谒访了流寓湖北麻城的李贽,中郎如遇畏友良师,愿执弟子礼。李贽遂将这位心性孤傲、英灵外溢的少年文士视为传薪接火的门徒。从诗中能看出李贽对袁宏道的影响,李氏把“六经”、《语》、《孟》斥为假人之渊薮、道学之口实,中郎则直言“六籍信刍狗”,后来更进一步说“‘六经’非至文”〔3〕。 袁宏道万历二十二年答赠好友李子髯的诗更值得注意,它向人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此时此地的袁宏道已向搦管作文的经生、展楮赋诗的文士时代告别。如果说此前的袁宏道只会赋诗作文的话,那么从现在起,他又开始了品骘往哲、议论时贤,即评说何(景明)、李(梦阳)的草昧创始之功及可师之处,同时亦不讳避其后学屈理修辞、模拟成弊的现实,可谓具体而微,语语中的。他又鸟瞰时下文坛,断言“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实属高屋建瓴之论。《答李子髯》(其二)之于袁宏道,无异于他即将登坛设坫的宣言书,对于整个公要派来说,创始者袁宗道从此后继有人,独木孤支的局面遂告结束,由他率先揭橥的公安派文学理论的两大主题——反对复古与求新创变——也被袁宏道张扬光大于天下。袁宗道使公安派由阒寂无闻变得初步震响文坛,袁宏道则为之注入活力,使之日臻极盛境地。全诗如下: 草昧推何、李,闻知与见知。机轴虽不异,尔雅良足师。后来富文 藻,屈理竟修辞。挥斤薄大匠,裹足戒旁歧。模拟成俭狭,莽荡取 世讥。直欲凌苏、柳,斯言无乃欺。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却 沽一壶酒,携君听《竹枝》。 万历二十三年三月,袁宏道吏部谒选之后到任吴县,江进之此时担任长洲知县,二人仅隔一锦帆泾,了却公家事后,时常聚首唱和。正是他们两人并肩携手,戮力同心,把公安派推向极盛。袁中道这时南北游历,有时亦至姑苏驻足。其他的热心参与者和支持者尚有王百谷、曹以新、张凤翼、张献翼诸人,他们多是吴地多才多艺的诗文名士,亦时时集聚于袁宏道、江进之周围,推波助澜,摇旗呐喊,再与北京的袁宗道等人遥相呼应,互通声气,公安派因此盛极一时。就袁宏道本人而言,他在公安派的盟主地位已经确立,由此稍后的几个年头就是他创作的鼎盛期,因此他才说自己“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而且是“无日不诗”〔4〕。江进之曾褒评袁宏道此时的诗词、 杂著,说:“大端机自己出,思从底抽,摭景眼前,运精象外,取而读之,言言字字,无不欲飞,真令人手舞足蹈而不觉者。”〔5 〕创作的极为活跃,促使了文学理论的大量产生,而这一时期的文学理论又基本上反映了袁宏道全部文学观念的主旨大端,因此,就显得极为重要。 在吴县任上,袁宏道留下了两篇专论诗文的文章,一篇为《诸大家时文序》,另一篇是《叙小修诗》,这是他较早的理论文章。两篇文章的主旨相同,都是大力抨击诗文复古派,同时也提出了多具公安派特色的新变主张。《诸大家时文序》从有关“时文”的论述入题,自然论及“时”与“文”,并提出“以后视今,今犹古也,以文取士,文犹诗也”的观点。如果从这样的角度立论,时文同样能与古文词一样并属不朽,明代的时文高手瞿景廊、唐顺之诸人,决不减价于首开初唐风气的卢照邻、骆宾王等。那么被复古派念念不忘的古文词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文章从此切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