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钟嵘身世中的疑点——曾祖父为什么任后魏永安太守? 钟嵘身世有一个疑点:曾祖父钟源任后魏永安太守。这个问题,以前没有发现。一般研究者以为,钟嵘高祖、曾祖、祖父史无其名,不可考稽。后来,查阅他家谱时发现,钟嵘高祖、曾祖、祖父三代均有其名,不仅有姓名、字号,还有仕宦情况:高祖钟靖,字道寂,为颍川太守;曾祖钟源,字循本,为后魏永安太守;祖父钟挺,字发秀,为襄城太守,封颍川郡公。 又进一步发现,《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上也有记载,其世系虽与《钟氏家谱》有出入,但“三祖”的部分完全相同,经比较考察,此世系是可靠的。七世祖钟雅至钟嵘世系为: 钟雅——钟诞——钟靖——钟源——钟挺——钟蹈——钟嵘 发现新材料,对考证钟嵘的身世很有帮助,但钟嵘身世,毕竟有我们完全没有了解的一面。随之产生的疑问是: 为什么高祖钟靖为颍川太守,曾祖钟源却任后魏永安太守?祖父钟挺又为襄城太守、封颍川郡公?我们知道,钟氏历仕汉、晋要职,七世祖钟雅因护元帝过江,为建立东晋王朝作出贡献,封广武将军。此后钟氏便世居建康(今南京),何以高祖钟靖仕颍川?曾祖钟源仕后魏?祖父钟挺又仕襄城?其时,颍川早已沦为北方政权的辖地。是不是根据当时的习惯,人在南朝,官封北地,这些官衔只是空的封号?即使“颍川太守”、“颍川郡公”是,“后魏永安太守”也绝不是,因为它属于北方政权,应是实有其职,实行其权的。那么,这个“后魏永安太守”与前面的“颍川太守”,后面的“颍川郡公”是什么关系?祖孙三代犬牙交错的仕宦经历,显然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疑点。对此应该如何解释? 我的假想是,钟氏的高祖、曾祖、祖父,其仕宦经历会不会与当时的陈伯之有类似之处?陈伯之为齐江刺史,梁武帝起兵讨齐,陈伯之降梁,协助平齐有功,封丰城县公;梁天监元年,他又投降北魏;梁伐魏时,由于丘迟的劝说,陈伯之重新降梁。在钟嵘高祖、曾祖、祖父,包括钟嵘生活的时期,南方政权与北方政权互相对峙,长期进行拉锯战争。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攻伐,混乱纷纭,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包括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交织在一起。这不仅带来城市的残破,万姓的死亡,还使土地归属屡易其主,将帅郡守朝叛夕降成为那一时代特殊的景观。陈伯之降魏时,其亲属、妻妾仍在梁地。梁武帝的政策如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所说的,是“松柏不翦,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假如钟源任后魏太守,身居伪官,其家属子女仍在南朝,情况与陈伯之相同,那钟嵘的家庭无疑会受到牵累,并与东晋政权处于某种对立的地位,由此蒙受巨大的政治阴影和生活悲痛是不言而喻的。 钟嵘与父祖辈的关系,钟嵘只提从祖钟宪,列于“下品”,与谢超宗等人同条,并转述:“余从祖正员常云:‘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唯此诸人,传颜、陆体。用固执不移,颜诸暨最荷家声。’”由此,我们知道二点: 一是,钟嵘写作《诗品》,事实上有家学渊源,先辈指导,这是人们忽视的;第二,说明钟嵘与祖父一辈尚有接触、交流;钟宪能对钟嵘谈诗,钟嵘记住并写进以后的著作,可见钟嵘当时年龄已不在小,由此推断,钟嵘应该有与父亲钟蹈、祖父钟挺,甚至曾祖钟源共同生活的经历,了解在这个家庭内所发生的一切。钟嵘在《诗品》中没有提钟蹈、钟挺、钟源,也许他们不擅五言诗,无法评论?也许有一个钟宪代表就够了,自己的父亲、祖父、高祖,直系亲属应该避嫌疑? 不管怎么说,钟源仕北魏的经历,会使他们家庭处于山川阻隔,政治磨难,亲人思念、分离的痛苦之中;尽管这一变故到钟嵘祖父和父亲时已经结束,但创伤和阴影会重重地压在他们心里。 从祖钟宪在评价诗歌,并对大明、泰始诗风作出批评的同时,会不会把家庭的悲剧,把诗歌的感荡和人生的感荡告诉钟嵘。在解释大明、泰始诗风渐趋华美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向钟嵘表明情性与诗歌的对应,悲剧与情感的发生?不得而知。但是,钟嵘的诗学理论,既有时代风气的影响,前代文论家的遗传,也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从宋都建康,到后魏永安,再到襄城,必定悲欢离合,魂梦飞扬。钟嵘也会由家庭的悲剧,联想“楚臣去境,汉妾辞宫”的历史悲剧,联想屈原的《九章》、《九歌》和《离骚》,领悟人生悲剧和诗歌发生的关系;从家庭个人的艾怨,联想整个社会的怨悱,贯穿汉魏晋宋以来“以悲为美”的传统;理解江淹《别赋》、《恨赋》所蕴涵的社会意义,最后把“怨”与“雅”同时作为重要的审美标准,以评判诗歌的优劣高下。 钟嵘论诗歌的作用是“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从钟嵘的身世可知,这并不是简单重复孔子“诗可以群,可以怨”的陈言,而有自己家庭悲剧的“潜台词”。在当时的文论家只把“自然感荡”和“四季感荡”作为诗歌发生的根源时,钟嵘却说:“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把“人际感荡”也作为诗歌发生的重要原因,超越了同时代的批评家。钟嵘天才的创造,正融入了自己的身世?表达了家庭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