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中西文学比较研究,早在清末就已出现。“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断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思想启蒙的工作被维新派提上了议事日程。为了配合这一运动,维新思想家竭力提倡译介西方的学术文化。西方文学作品开始大批输入。异质文化的引进,必然与传统文化产生碰撞。中西文学的比较便随之出现。辛亥革命爆发后,帝制虽被推翻,但国弱民穷的局面并未得到改变,加之封建复辟的阴影时时出现,遂使进步的知识分子群体感到仍有继续介绍西方先进文化之必要。域外文化的引进工作,仍然受到知识界的高度重视,文学交流的规模也甚为可观。因此,中西文学的比较阐发,仍是民初文坛的热门话题。 与清末相比,民初文坛的中西文学比较研究涉及的范围无明显的差异。评论家们所热衷的话题,不外乎还是中西文学的社会功用、审美价值、表现形式、艺术风格以及文体分类等等。但在论述过程中,侧重点有所不同,观点也有一些变化。下面,我们拟从几个方面入手,描述一下这个时期中西文学比较的大致情况。 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现实状况,决定了近代中国人不大可能也不情愿去从事纯学术的研究工作。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也注重于“经世致用”,学问文章往往被士大夫们视为经国大业的工具。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因素,民国初年的评论家们自然对文学的社会功用格外重视。在不少涉及中西文学比较的文章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比较阐发中西文学社会功用的言论。如成之(吕思勉)在《小说丛话》一文中,将小说分为“杂文学的小说”和“纯文学的小说”,并对两种小说进行界定。他说,所谓“杂文学的小说”,即是指“除美的方面外,又有特殊之目的”;所谓“纯文学的小说”,“其宗旨以供人娱乐为目的”。他认为中国旧时之小说,大抵属于后者。那么前者是哪些呢?他没有明说,但从文章逻辑可以推知,显然指的是翻译小说。正是在西方文学的影响下,近年来,前者“要求之声大变”,社会普遍认为贵于后者。他还指出,有的西洋作品(如冒险小说)“中国向来无之,……今既出现于译界,可藉以鼓励国民勇往之性质,而引起其世界之观念”。〔1〕吴虞也高度评价西方小说的社会功用:“欧美小说,最近以来,渐离虚构,而趋实写。万变之人事,当代之文明,小说家皆一一沉思默索,取各种之材料,钩心斗角,作为文章,发挥而指示之,以潜移世人之思想,纳诸进化之途,易俗移风,此小说之功用,所以为伟也。”对中国小说,吴氏给予了猛烈批评,说它们“多宗袭唐人,辣权慕势,奖盗海淫,学术浅薄,思想陋劣,社会智识,弥弗周遍”。〔2〕成之和吴虞的观点,很接近早年梁启超的思想,尤其是吴虞尖锐而愤激的言论,简直与梁氏视中国传统小说皆诲淫诲盗的意见如出一辙。〔3〕 另有一些评论家则认为,西方小说在我国产生的社会作用不大,管达如就断言,译本小说在矫正我国社会恶习方面的功力,不及自著小说。原因是“译本小说,所叙述之事实,陈说之利害,吾辈既少体会,读之亦必漠然。校之我国人所著,则其功用必不可同日而语矣”。他的结论是:今日译本小说,“无论为若何之名著,吾终谓其功力不及国人自著者。”〔4〕管氏的观点是缺乏说服力的。鉴于此种观点在近代中国颇有市场,所以有必要在这里多说几句。外国小说描写的虽是异域生活,但其反映的问题却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人类社会的生活本来就有许多共通的东西,国度和民族的不同,并不能割断各民族之间心理和精神上的联系。各种不同文化体系中的文学,也总是相通的,因为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命形式(如个人与个人、个人与集体、男人与女人、人类与自然等)和共同的体验形式(如欢乐与忧伤、爱恋与憎恨、希望与绝望、聚合与分离等)。这些共同点,使不同的文学得以相互理解和注释。在某些时候,异质文化所产生的影响,甚至大大超过本体文化。这种现象,在清末中国并非鲜见。由于中国社会的长期封闭,封建文化的僵化保守,民族传统文化在许多方面已缺少活力。在此情况下,外国思想文化的输入,无疑有助于打破文化上的沉寂局面,开拓人们的视野,启迪人们的智慧,帮助国人清醒地认识到中华民族的危急处境和现实痛苦。事实上,清末民初在中国社会引起较大反响的,往往都是西方的思想学说,文学方面同样如此。《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等作品所产生的轰动效应,有哪一部近代小说能与之相比?即使到了民国初年,西方小说对中国社会的冲击力,仍然是本国文学无法抗衡的。 其次,评论家们比较分析了中西小说的审美价值。多数人仍认为西方作品优于本国文学。孙毓修在《二万镑之奇赌》一文中写道:“吾国小说亦多矣,综其流别,不外三例:女子怀春,吉士诱之,是为诲淫之书;牛鬼蛇神,善恶果报,是为迷信之书;忠义堂上,替天行道,是为诲盗之书。……吾国文人极其理想,不过尔尔,此进化之所以不闻也。第十八世纪之间,正欧西科学萌芽之代,而为科学之先导者,乃在区区之理想小说,其意境之奇辟,寄托之高深,实有卢牟六回、驰骋古今之概。……其文甚趣,其功更伟。”〔5〕管达如也认为,中国小说与西方相比,确有不及他人之处,最大的问题“即在不合实际。无他何事,读其纸上所述,一若著者曾经身历,情景逼真者然,然按之实际,则无一能合者。此由吾国社会,缺于核实之思想,凡事皆不重实验致之也。西洋则不然。彼其国之科学,已极发达,又其国民崇尚实际,凡事皆重实验,故决无容著述家向壁虚造之余地”。在此基础上,论者进而提山:“著小说者,于社会上之一事一物,皆不能不留心观察,其关涉各种科学处,亦不能作外行语焉。夫小说者,社会之反映也。若凡事皆可向壁虚造,则与社会实际之情形,全不相合,失其本旨矣。敬告我国小说家,于此点不可不再三注意也。”〔6〕评论家们的观点虽不无偏激之处,但有一点他们是看准了的,即中国旧小说中普遍存在着虚妄怪诞成分,以及脱离现实生活之倾向。旧小说作家往往喜欢编造一些生活中不存在的故事来取悦于读者。此种艺术趣昧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点就是因为国人大都把小说当作饭后茶余的消遣物品。相比之下,西方文学,尤其是近代以来的现实主义作品,在反映生活、推动社会进步方面,自然比中国旧小说高明得多。正是由于西方小说的审美价值更胜一筹,因而才受到了近代中国人的广泛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