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北京大学百年华诞。在赴京参加庆典和同学聚会之前,我思绪万千。特撰此文,作为对母校和马寅初老校长的纪念。 (一) 我最早听说“马寅初”这个名字,是 在抗日战争时期。当时,我在四川上小学,经常在报纸上读到“马寅初作狮子吼”、“长空响惊雷,直声满天下”、“马寅初不怕吃‘卫生丸’”等新闻标题。小学生虽然对新闻报道的内容不甚了了,但给我的印象是:马寅初是个了不起的好人。 马寅初(1882—1982),早年留学美国,获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后,抱定经济强国的信念,毅然回到战乱频仍的祖国。五四运动前后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兼教务长,北伐战争结束后出任南京政府立法院财经委员会委员长,为我国经济的恢复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誉为“济世之良才”。 抗日战争爆发,南京失守,寅初先生随南京政府迁到重庆。他目睹国民党官僚集团不顾民族危亡、强取豪夺大发国难财的事实,义愤填膺,奋起抨击,矛头直指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蒋介石怕他在大后方“扰乱视听”,派他去美国考察,他不上当,坚持留在重庆同国民党官僚集团斗争。蒋介石又对他诱以财政部长或中央银行行长的高官,又被他拒绝。他只应聘担任重庆大学教授。在此期间,他曾多次在国民党立法院提出征收战时财产税的提案,并四处演讲,呼吁民众团结抗战。 1940年12月6日,蒋介石下令逮捕了马寅初, 随即被关进了贵州息烽集中营,翌年8月又转移到上饶集中营。在此期间, 重庆各界发起了营救马寅初的活动。重庆大学师生还为他举行了六十大寿遥祝会,并自动捐款在校园里建了一座“寅初亭”来纪念他。正是出于对寅初先生的敬仰,1954年我考入了北京大学。因为那时北大的校长正是马寅初。 新生开学典礼那天上午,学生们齐集在学生大饭厅(代大礼堂)。一会儿,教务长周培元等人陪着马校长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矮矮的、壮实的、笑容可掬的长者。他双手抱拳,不停地向大家作揖:“同学们好!”同学们也齐声高喊:“马校长好!”难道这个小老头就是马寅初?我真不敢相信。因为在我的想象中,那位敢于指名道姓地斥责蒋介石的马寅初,一定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怒目金刚,怎么却是一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小老头?接着,马校长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发表讲话:“兄弟欢迎诸位来北大学习!北大是中国的最高学府,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是民主与科学的摇篮……”这一番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二) 1957年夏,马校长在大饭厅对全校师生演讲他的《新人口论》。马老兴致很高,他好像受到一股什么力量的鼓舞,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从我国人口的状况论证控制人口增长的必要性,又讲了他的人口论与马尔萨斯人口论的不同,最后表示他一定为解决这个关系到国家民族前途和命运的大事而继续奋斗。讲演高瞻远瞩,有理有据,逻辑严密,切中要害,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 然而过了不久,反右运动就在北大全面铺开了。马校长在公开场合再也没有露过面。有一天我看见大饭厅北面的山墙上贴了一张特大型的大字报,是由经济系三年级“马寅初批判小组”写的,标题是:《马校长,你到底是哪个马家的?》意思是说,马寅初宣扬的不是马克思的人口论,而是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大字报,忽然听到一声大笑:“哈哈!我当然是马克思这一家的!”原来马校长也在这里看大字报。不久后,马校长就在中国政坛和社会上销声匿迹了。 当时,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我不知道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1979年末为马校长平反后,报刊上陆续发表一些回忆马老的文章和资料,我才知道了一些事实真相。 原来,新中国成立不久,马老即以经济学家的敏锐眼光,开始关注国家结束战乱、进入和平发展时期的人口问题。他将这个问题列为自己科研计划的重点项目,并亲自回到浙江老家去进行调查研究,收集了许多数据。1953年上半年,国家统计局接受他的建议,对我国人口进行第一次普查。结果是:截至1953年6月1日凌晨,我国人口已经突破了6 亿大关,估计年增长人口1200万至1300万,增长率为千分之二十。马老随即在一份给周总理的报告中说:“我怀疑,统计局关于我国人口年增长率的估计可能被缩小了。根据我调查研究得出的判断,我国人口的年增长率肯定在千分之二十以上。人口问题是关系到中华民族前途和命运的一件大事,必须引起重视,早为之图……” 1954年,他以人大代表的身份第三次回到浙江农村去作更为细密的调查。他走了10个县的20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和一个渔业生产合作社,详细统计人口的数字、出生和死亡的比例、生产增长的情况以及文化教育的普及情况等等。他在调查报告中写道:“这次调查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人口出生率高得不得了!人口增长速度快得不得了!这样发展下去简直不得了!中国人多地少,人口增长的速度大大超过生产增长的速度,长此以往,国家怎么能富强?”面对一堆堆的调查资料,马老忧心如焚,坐卧不宁。马老参阅了古今中外有关人口问题的典籍,写成《控制人口与科学研究》的长篇论文,在1955年7 月召开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作为一项正式提案提了出来。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大会上就自己的提案作了发言后,立即在人大中央机关小组的讨论会上,受到康生、陈伯达以及主持国家计划、工交、财贸、文教工作的主要领导人的围攻和批判:“人不但有一张嘴,还有一双手,可以创造世界。没有人还搞什么革命?还搞什么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国家不存在人口问题。你居然敢在人大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简直是挑衅!是无法无天!”“你所谈的人口问题,完全是英国殖民主义分子马尔萨斯的那一套,是在蛊惑人心,危言耸听,哗众取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