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任何一所大学的历史,都并非“自然而然”地呈现,而是基于史家的“选择”与“重构”。在这个意义上,校史的写作,既指向过去,更指向未来。一代代学人,借助于校庆纪念,在叙述历史的同时,表达其对于未来大学发展的期望。因此,学人之谈大学,尽可各抒己见,不必强求一律。就以北大校史的溯源为例,大政方针早已确定——否则校庆纪念无法举行,可校园里依然“众说纷纭”。 最具挑战性的说法是,北大历史不该从1898年算起,而应追溯到汉代的太学。80年代初冯友兰先生发表《我在北京大学当学生的时候》〔1〕,已有此说;最近季羡林先生为《名人与北大》一书作序〔2〕,虽表示“吾从众”,可还是认定从太学算起的说法“既合情,又合理”。冯、季二位均为硕学鸿儒,却并非校史专家,其建议也未曾详细论证,故只能“聊备一说”。校史专家萧超然接过此说,将其“精确化”,论证北大乃“世界上历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3〕。 萧教授访谈录中的上述意见,在其专门著述《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中早有伏笔〔4〕。 既然是深思熟虑,那么,值得提出来认真辨析。 萧教授的大致意见是,北大校史应追溯到晋代的国子学,而不是冯、季二先生所说的太学,因后者时断时续,不若前者之代代相传。在萧教授看来,国子监值得格外重视,原因是: 它是这几代封建王朝官办的“国立”大学,直到1898年设京师大学堂后,国子监始裁废。因此,说北大的历史是直接继承国子学(或国子监)而来,更为确切,这就是我称北大的前身是国子监的原因。……这样算起来,北大比西方古老的牛津大学的历史早500年, 比美国著名学府哈佛大学的历史则早约1000年。这一事实说明,北大是世界上历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它继承和集中了中国古老的优秀文明,这无疑是使它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发挥重要作用 ,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一种因素。〔5〕 作为访谈录,有些表述不太精确(如以国子监比拟国立大学),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大思路,即为了使北大历史悠久而溯源国子监,则不能不辨。 我的意见,倘若需要“摘要”,不外以下五句话:一、在晚清学界,国子监与京师大学堂没有关系;二、北京大学并非直接继承国子监而来;三、将北大历史延长一千六百年于情不合,于理不通;四、这种改写历史的冲动不值得提倡;五、倘若希望继承“中国古老的优秀文明”,国子监并非重要的思想资源。 1898年京师大学堂的创立,对国子监的权威虽未构成直接的威胁,但毕竟代表着另一种教育观念及文化理想的崛起。一辖新式学堂,一管旧式科举,二者“道不同,不相为谋”。迄今为止,未见任何国子监与大学堂“交接班”的原始材料。不管是李端棻的《请推广学校折》、孙家鼐的《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还是康有为的《请开学校折》、梁启超代拟的《京师大学堂章程》,都强调“取法泰西”,从未有人提及如何协调与国子监的关系。后者主管科举考试,与大学堂所体现出来的教育理想,恰好针锋相对。当日冤家对头,百年后竟成了“一脉相传”,如此描述,恐怕不太合适。 科举不废,学校难兴,故清帝于1905年9月2日下令:“立停科举,以广学校。”〔6〕一个月后,山西学政宝熙奏请设立学部并将礼部、 国子监归并;年底,政务处议复宝熙奏,称特设学部的理由是: 查科举既停,礼部、国子监两衙门公事,愈形清简,似宜统行裁撤,归并学部,以节经费,兼免纷歧。〔7〕 此奏折很快得到皇上的批准。第二年5月, 新设立的学部开始拟定官制。为了使国子监诸公免于“失业”,在主管学务的五司(总务、专门、普通、实业、会计)外,“拟设国子丞一员,秩正四品,总司文庙、辟雍殿一切礼仪事务”;此外,还有若干七、八品的典簿、书记官等。国子丞官位不低,却无关学务——奏折上说得很清楚,被裁撤的国子监,“旧日职掌,系专司国学及典守奉祀之事”;改制后,更是只配管管“礼仪事务”〔8〕了。 大学堂初创时,也曾兼管全国学务;可此等重任,1904年起便已完全卸下。即使兼管全国学务时,大学堂也首先是一所大学,这与作为衙门仍在发挥作用的国子监不可同日而语。就体制而言,并非大学堂立故国子监废;就精神而言,大学堂更没有承继国子监的义务。晚清十几年间,京师大学堂的位置曾有过微妙的变化,但从来都是被作为“西学东渐”的代表来阅读、评价的。相反,国子监则是与科举制度联系在一起,荣辱与共。这就难怪张百熙拟订的壬寅学制,以及张之洞协助修订的癸卯学制,全都没有国子监的位置;而且,一旦科举废而学堂兴,第一个裁撤的,便是此前声名显赫的国子监。 简要地说,大学堂与国子监,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有消长与起伏,却不存在交接与承继。就像我们不能说民国首任大总统孙中山是“直接继承”宣统皇帝,国子监也很难说是北京大学的前身。对于国家来说,政体的嬗变至关重要;同样道理,办学宗旨以及教学体制(包括科目设置师生关系、讲授方式以及学位制度等)的“急转弯”,也不该等闲观之。 自大学堂的酝酿之日起,当事人所规摹的,均为泰西学制。至于“上法三代”云云,基本上是一句空话。对晚清教育改革的这一“大趋势”,史家可以表示不以为然,甚至提出严厉的批判,但不应该曲解或回避。在我看来,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潮流中,“西化”最为彻底的,当推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今日中国的大学,其价值取向及基本路径,乃“University”,而非“太学”〔9〕。 可惜的是,今日中国的教育史家, 恰好喜欢将“太学”与“University”混为一谈。最明显的, 当推关于“四千年中国大学教育”的陈述〔10〕。“三代之学”作为历代文人学者的共同记忆,确实影响了整部中国教育史的建构。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人确实有三四千年的高等教育的历史。可是,这么一来,很容易导致“大学”概念的瓦解——任何一个文明,必然有属于自己的教育事业,任何一个时代的教育事业,都有高等、低等之分,所谓“大学”的起源,岂不成了“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