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后,著名京剧艺术大师、“四大名旦”之首梅兰芳先生担任了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和中国文联副主席,成为文艺界重要领导人之一。鲁迅则被毛泽东誉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文化革命的旗手”和“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但是,在历次的鲁迅纪念会上,梅兰芳先生不仅从不讲话,而且很少出席,勉强来了,也往往是迟到与早退。梅大师为何对鲁大师如此失敬得很呢?翻翻“五四”以来的文化史、思想史、文学史便会知道,原来鲁迅生前曾经对京剧、对梅兰芳有十分尖锐的批评和讽刺。 先说对京剧。在散文体小说《社戏》中,鲁迅说他自1902至1922年二十年间,只看过两回京剧,而印象都十分之坏:“咚咚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一大班人乱打”,“两三个人互打”,总之是“咚咚喤喤之灾”,戏台下太“不适于生存”了。假如说这是小说,不宜太过当真,那末,在杂文中他也有过对京剧公然的不满。比如对人们公认的京剧表演中的象征艺术,鲁迅就很不以为然。他说:“脸谱和手势,是代数,何尝是象征。它除了白鼻梁表丑角,花脸表强人,执鞭表骑马,推手表开门之外,那里还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出的意义?”(《花边文学·谁在没落?》)至于用京剧表现现代生活,鲁迅更是认为根本不可能了。据鲁迅知友郁达夫回忆:“在上海,我有一次谈到了予倩、田汉诸君想改良京剧,来作宣传的话,他(鲁迅)根本就不赞成,并且很幽默地说,以京剧来宣传救国,那就是‘我们救国啊啊啊’了,这行吗?”(《回忆鲁迅》) 如果鲁迅仅仅是这样对京剧不喜欢,持怀疑态度,也未必引起梅兰芳太大的反感。严重的是,鲁迅对梅兰芳本人的批评、讽刺和挖苦,远远超过了对京剧的褒贬本身。正好在《社戏》发表两年之后,鲁迅写了一篇重要的进行“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文章,题为《论照相之类》(收入《坟》),其第三节“无题之类”,可以说是专门调侃京剧和梅兰芳的。鲁迅写道: 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无非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倘若白昼明烛,要在北京城内寻求一张不象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照相,则据鄙陋所知,实在只有一位梅兰芳君。而该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确乎比那些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东西标致,即此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脑凸肚的照相者,盖出于不得已。 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象一个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继起的模仿者们的拟天女照相,都象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怜的苦相,也就会立刻悟出梅兰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 唯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言以蔽之,梅兰芳扮演的“天女”、“黛玉”等眼睛太凸、嘴唇太厚,形象不美,后者甚至破坏了他对《红楼梦》中黛玉的原有印象。而鲁迅最挖苦、最反感的则是以梅兰芳为代表的“男旦”和“男旦艺术”。鲁迅显然是把“男旦”和落后、畸型之类的不正常现象连在了一起。 鲁迅晚年,又接连写了两篇《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收入《花边文学》),对梅兰芳的艺术进行了理论探讨。两篇文章探讨的中心是关于京剧的雅俗问题。鲁迅认为梅兰芳是一位由俗变雅的典型,开始,他“不是皇家的供奉”,而“是俗人的宠儿”,他当时“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刺,有生气”,他的艺术是属于民间的,属于人民大众的。但是,后来,他遭到了士大夫的“篡改”: 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 平心而论,鲁迅这里的观点,完全是人民本位:用人民大众的艺术趣味、欣赏习惯、欣赏水平,来衡量梅兰芳艺术事业的成败得失。从总体上说,鲁迅的观点无疑是正确、深刻、无可指责的。这种观点,在新中国建立后的戏剧改革工作中,曾经被一再引证和广泛运用,并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梅兰芳先生被鲁迅批评为过于高雅的剧目,如“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等,也正是因此而修改或停演的。 鲁迅的这种“人民本位”的艺术观,不仅立足于他对京剧艺术的考察,也建筑在他对整个社会历史的考察上。他认为“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而他心目中的梅兰芳,正是这样的“民间物”,正是这样的“小家碧玉”。“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因此,他断言人民大众是不会喜欢梅兰芳这样的演出的:“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动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然而,梅兰芳却执迷不悟,他竟然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 不必讳言,在鲁迅上述一系列发人深省的论断中,也夹杂着不少的片面性。对此,当年的梅兰芳未能(也无法)接受,即使在鲁迅身后得到崇高评价时,梅兰芳也照样无法首肯。鲁迅纪念会他是很难积极参加的,发表谈话更是难上加难的。现在,当两位生前、身后都不相能的艺术大师都已经作古多年之后,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倒可以说长道短、随意评点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