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化,必须面对多元文化竞争、共存的特殊处境,同时应珍惜此一处境,使之成为建构开放的现代文化模式的契机。学界对多元文化模式的正确性、必需性业已形成共识,然而,中国文化面对异质文化的接受心态,是能否造就此一模式的关键因素。大家对此则缺乏充足的反思。本文回味汉魏之际、明末清初佛教与天主教两大异质文化传入中国的历史,由此揭示儒家传统对异质文化接受心态上的先天缺陷,造成此种缺陷的根本原因,是孔孟儒家的分别夷夏观念。 一、从夷夏之别说起 孔子和孟子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分别夷夏观念的始作俑者。《论语》、《孟子》中曾引人注目地提示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1〕;“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2〕孔孟所谓的夏或诸夏,泛指春秋时代齐、鲁、晋、郑等中原文化区;孔孟所谓的夷或夷狄,指南方落后的诸侯国楚国及吴国,也泛指当时的整个南方落后地区。先秦时代有“九夷、八狄、七戌、六蛮”之称。九夷在东,八狄在北,七戌在西,六蛮在南,〔3〕夷、狄、蛮、 戌指中原文化区以外的所有民族、部落、地区或国家。他们认为夷狄地区即使有政治秩序,还不如政治失序的“诸夏”地区,用“诸夏”的思想文化、政治制度去同化或改变夷狄地区,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用夷狄的思想文化、政治制度来同化或改变“诸夏”地区,则全然不合理的。 孔孟所强调的夷夏差别,究竟表现在什么方面呢?孔子和孟子的权威注疏家们说:“言中国礼义之盛而夷狄无也,言夷狄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4〕“言以诸夏之礼义化变蛮夷之人耳, 未闻变化于夷蛮之人,同其道也。”〔5〕“中国”即诸夏, “中国”有文明发达的礼义,夷狄或蛮夷地区则无。夷夏之别不仅指“诸夏”与“夷狄”的地区性差别、民族性差别,更是礼义与非礼义、道德与非道德、文明与野蛮的差别。分别夷夏是孔、孟思想中一个一以贯之的核心观念,它构成中国政治思想、文化传统中潜在、持续而稳定的前定认知结构,形成民族文化心理面对异质文化的一种习惯性的无意识心态。此一前定认知结构或无意识心态强调“诸夏”文化对于夷狄地区的优越感,强化“诸夏”文化对于夷狄文化的蔑视、拒斥,渲染夷将变夏的危机感。 不少论者评价孔孟的政治思想时,往往着重指出分别夷夏观念“内诸夏、外夷狄”的特殊历史背景,或者着意此一观念对于铸造华夏民族自我认同意识的特别作用。孔孟思想中的夷夏之别,同秦汉以后日渐强调的“夷、夏之防”,在倾向上不尽相同,但是就对异质文化蔑视、否弃、拒斥、畏惧的无意识态度及非理性价值标准而论,孔孟此一观念实难辞其责。 让我们稍稍温习孟子夷夏说的语境。孟子此语针对许行弟子陈相、陈辛而发。“为神农之言”的农家许行来自楚国,陈相、陈辛也是楚国人士。陈氏兄弟曾经是另一个楚国学者陈良的学生,后者“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接受礼义教化。陈良死后,陈相、陈辛尽弃所学,学于许行。孟子称陈良善变,陈相、陈辛不善变,前者变夷为夏,由幽谷而迁乔木,后者变夏为夷,由乔木而迁幽谷。孟子把以上四人都称作“南蛮”之人,由南蛮身份而接受礼义教化者值得称道,不赞同或反对礼义教化者就是“南蛮
舌之人”。 《孟子》记农家许行的言论:“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又记许行师弟的行迹:“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6 〕许行主张君主与百姓并耕共食,主张人人劳动、自食其力,倡导人与人的绝对平等,要求社会统治阶级放弃对被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同主张礼义教化的“周公、仲尼之道”相比,农家许行发表了一种新的人生哲理、政治学说,相对孔孟所弘扬的“亲亲、尊尊”的中原文化而言,许行展示了另一种迥异的“礼义”。然而,从分别夷夏的狭隘观念出发,孟子强烈诋毁许行是“南蛮”,攻击其学说将“乱天下”。他对出自中原文化区之外的“神农之言”所包含的深刻文化意蕴,缺乏最起码的理解和同情。 孟子对许行、陈相、陈辛的批评,典型例示了以儒家学说为主导的“诸夏”文化面对异质文化的根源性态度。 二、面对佛教——“佛本夷狄之人” 汉、魏之际,佛教东传。佛教教理以生、老、病、死等人生体验为出发点,以择灭烦恼、解脱自在为人生目标,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十六字诀为理论纲领。对于重视现实人间、强调人伦生活的“周公、仲尼之道”来说,宣扬寂灭解脱的佛教当然是无可理喻的异质文化。《弘明集》、《广弘明集》两部文献,记载了佛教东传之后佛儒、佛道之间的往复辩论,这些辩论既涉及佛教的哲学理念,也涉及佛教的出家制度、礼仪规范,但是整个辩论的出发点及价值标准,则是分别夷夏此一前定认知结构。 《牟子理惑论》是《弘明集》中最早的辩论文献之一,大致反映佛教东传之初的儒佛关系。其中,儒家学者如是批评佛教信徒牟子:“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孟子讥陈相更学许行之术,曰:吾闻用夏变夷,未闻用夷变夏者也。吾子弱冠学尧舜、周孔之道,而今舍之,更学夷狄之术,不已惑乎!”〔7 〕佛教的人生理念被简单地评为“夷狄之术”,年轻时学习儒学、而现在则归向佛教的牟子,被批评为和陈相、陈辛兄弟一样不善变。而对异质文化的佛教,儒家学者使用的批判的武器,即是孔孟的分别夷夏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