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先生《我看东西方文化》一文中详细说明了东方和西方的概念,对于澄清目前文化讨论中的概念极有贡献。现在提出几点意见,以为补充,并与葛先生商榷。 一、到底什么是西方,什么是东方? 我历来反对随意使用东方文化这个名词,西方文化因为有一个希腊—罗马、犹太教—基督教的传统还不妨囫囵谈论。东方文化则至少有东亚文化(姑且以中国的儒教文化为代表)、南亚文化(姑且以印度的印度教文化为代表)、西亚—中亚—北非文化(姑且以阿拉伯的伊斯兰文化为代表)。三者大不相同,其差别实不亚于中国与西方的差别。自古以来中国与三者的接触也远不如19世纪以来与西方的交流。在今天的中国,博通这三种文化的人,即使不能说没有,也是少之又少。因此我认为无法把三种文化捆在一起当作东方文化来谈。近年来,季羡林先生以梵文专家的身份一再合三为一把东方文化作为一个整体,而且以为东方文化优于西方文化,进而按照据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规律”断定:既然最近几个世纪是西方文化主导世界,那么下个世纪必然是东方文化主导世界,而且即使东西方文化汇合为一种世界文化也一定是东方文化在其中起主要作用。我对此论不敢苟同。三年前曾撰《辨同异,合东西》一文,就是为说明我的这个观点。虽然如此,东西文化之说仍然日见流行。 抛开文化不说,当代所应用的东西方概念事实上是冷战引起的。50年代初,著名的苏联作家爱伦堡就曾在《真理报》上尖锐地讽刺西方的政治家与政论家出于意识形态的偏见,不顾地理常识而把苏联和中欧国家妄称为东方,又把日本妄称为西方。我还亲自听到过他到中国访问时发表过这番宏论。所以,葛先生对近50年来东西方概念的划分完全正确。当然,近年的形势大有变化。今年的新闻是俄罗斯已参加“西方”七国集团使之成为八国集团,捷、波、匈已参加北大西洋公约。东方与西方的概念看来又要变动了。 另外一种把世界笼统分为东西方的人应当说是西方的帝国主义分子。在他们心目中,西方就是先进的文明国家的总称,东方就是落后的野蛮国家的总称。鼎鼎大名的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就如此把世界两分而说过:“East is East/West is West/Nowhere the twain shall meet。”欧洲人把东方分为近东、中东、远东,我怀疑是以伦敦为中心命名的,很值得考一考。不过,以早于英国称霸世界的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为坐标,近东、中东、远东的概念还是一样,中国目前还颇有人牢守这样的东方观,同时又努力高举爱国主义的大旗,未免有些顾此失彼了。 二、文化是可以变化与移动的 虽然比起意识形态来文化的稳定性要大得多,但是却同样不是不能变更的。南北美洲本来是印第安人的文化,即所谓阿兹特克文化、印加文化和玛雅文化。但是五百年前西方人入侵以后,其主体已成了基督教文化。今天的中亚(包括中国的新疆在内)本来是“西天佛国”,但是现在已统统成了伊斯兰世界,那里的居民甚至不愿承认自己的祖先曾是虔诚的佛教徒。“远东”的印尼也是一样。这两年世界上最大的战争即波黑战争中的所谓穆、塞两族,其实其人种、语言、历史都相同,是土耳其五百年的统治使双方的宗教发生了差别的结果,更不用提印巴分治了。我们历来总是说以力服人的结果只能是压而不服,而历史上却又有大量的反证,到底为什么?伊斯兰教的吸引力为什么这样大?军事、政治对文化有多大影响?人们研究得很少,所知并不多,看来还值得深究。 有一个自古以来就有的现象,但是只有到近代以来才大大加速,而在冷战结束以后,才不但更加加速而且已开始引起一部分人的惊恐,这就是由于移民而引起的文化移动。历史上有过许多因族群移动而融合的现象,但今天的移动来得太快,简直不容有融合的时间。比如上面谈到的东西方文化的分野,本来都是历史经过千百年的时间所形成的。到20世纪上半叶应该说还算稳定,但是从下半叶开始,法国增加了许多阿尔及利亚人(且不说还有别的非洲人),英国增加了许多巴基斯坦人(且不说印度人和西印度人),德国增加了许多土耳其人(且不说南斯拉夫人和其他外国人)。在这些本来只有基督教一统天下的国家,现在都出现了许多清真寺,成为一种新景观。在所谓民族大熔炉的美国,原先以奴隶身份带着锁链到新大陆来的黑人本来无所谓文化传统,因此几乎全都随着自己的奴隶主信奉基督教,而且连姓名都是由奴隶主给的,因此美国虽然历来有种族问题却并没有文化问题。可是战后50年来,越来越多的黑人改宗伊斯兰教,自己给自己起了阿拉伯式的名字,前几年到过中国的拳王穆罕默德·阿里就是比较有名的一个。现在黑人穆斯林的领袖法拉罕公开宣布成立伊斯兰国,一开起会来据说有百万之众,而且势力还在扩张。多元文化已成为所谓现代社会的常规。这种文化随种族而渗透的现象在发达世界的西欧北美特别显著,因为按照“人往高处走”的定理,生活水平低的地方的人总是要往生活水平高的地方移民。正是这种趋势,今天已成为“全球化”过程的一个内容,使亨廷顿这样的人不但忧心忡忡而且恐惧已极。他提出文明冲突论,为西方敲起警钟,而且提出,西方只有加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团结才能自保。其实敏感如亨廷顿之流不可能不预见到随着世界人口增长与移动的大趋势,用不了一二百年世界文化就会出现百衲衣式的情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是可以靠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这样的民族国家的组合可以划地为牢以自保的。只是有碍于所谓政治正确性—“PC”(Polical Correctness)而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样的前景可能导致人类历来视之为理想的文化融合,也可能导致许多人已经预言的文明冲突的悲剧。历史是无法预言的,今天谁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