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仇家恨及私怨的和解 老子洞察“和(解除)大怨,必有余怨”;北宋张载《正蒙》比较乐观地预测“仇必和而解”。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宜阐释老聃这一箴言。意大利两家世仇的消泯,付出了断绝后裔的惨痛代价,然而亲友的余怨恰似白居易《长恨歌》结束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成语“天长地久”亦出自《道德经》。罗马市某教授考证知罗朱悲剧乃虚构,即比《梁山伯与祝英台》更远离事实,但他不晓得河北清河县武植(大郎)虽身高一米八,贤妻潘金莲恪遵三从四德;只因借钱不遂的朋友极力丑化他俩为“三寸钉”和淫荡妇,私怨酝酿出清河武氏后裔的余怨,不能由平反祖宗而化解。传说清代陈世美开罪的作家虚构北宋包拯以虎头铡“侍候”负心郎的故事《秦香莲》。难怪西谚谓:“笔比刀剑更厉害”了。在广东,因风水迷信引起凌贵兴焚杀梁天来一家七尸八命的冤案,却属事实而非小说。时间必定冲淡梁凌两家族的积怨;好比苏轼亲姊被表兄兼丈夫程氏之母虐死后数十载,东坡邀请程氏游览惠州西湖,仿佛淡忘苏程两家的怨恨。世俗夸张父子之间无隔夜仇(即孟子所言“宿怨”)。国仇难灭亦是如此。如美国和越南之间的国仇历廿年而消解,中日之间的国仇因钓鱼岛而延续,英德之间的国仇反为缓和了。倘若发生星球大战,“星仇”对象转为另一天体的外星人,“同仇敌忾”原理使地球人暂忘私怨、家恨与国仇,共同抵御“异形”侵略,党派就显得卑微,宇宙仅可能小康而难臻大同。 二、董仲舒的中和观 1967年,我自费出版《儒家的中和观》,今补充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的(1)“男女体其盛”。赞同先秦儒家规定男卅、 女廿为最适当的婚龄。(2)“臭味取其胜”。 提倡饮食依季节抉择佳品。(3)“居处就其和”。近似后世侧重的风水堪舆, 强调住宅切勿过度阴或阳、冷或热、干或湿。(4)“劳逸居其中”。 即避免太辛苦和太怠惰。(5)“寒暖无共适”。勿捱户外太冷太热的气候, 然则几乎否定南北极及深海高峰的探险了。(6)“饥饱无失平”。 孔子已倡君子食无求饱,董子补充另一极端。(7)“欲恶度礼”。 用礼调节嗜好与厌憎,孔子指出:“礼之用,(以)和为贵”。(8 )“动静顺性”。行为勿违天性,即戒矫情,遑论扭曲人性呢!(9)“喜怒止于中, 忧惧反之正”。喜怒哀惧四项代表的七情六欲一旦合理便是心理健康,不必找心理医师。同书《度制》篇洞察社会病:“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羸瘠于下”;“富者愈贪利而不肯为义,贫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难治也”。为了要富豪贵而不骄、贫民养生无忧,董子提出:“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塞并兼之路;盐铁皆归于民。去奴婢,除专杀之威;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目标在“财不匮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他的政治经济观很务实,优于老子“民之难治,以其智多”的消极阴暗的愚民政策根据。 三、惠施、荀况和胡宏的同异观 《刘熙载集》(刘立人、陈文和点校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中《昨非集》卷《儒问》讽刺慎到无知而惠施尚多知,结尾借儒家之口说:“世无慎惠之道”。刘熙载低估慎到与惠施的智慧。《庄子·天下》载多知的惠施主张“大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范围细的)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差距最巨)同异”。惠子可能启迪《荀子·富国》的同异观:“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固定方式)而有用为人,数(理法)也;人伦并处,同求(生活需要)而异道(满足欲求的方法),同欲而异知(知识乃智慧),生(性)也。……势(地位)同而知异,行私而无祸,纵欲而不穷,则民心奋而不可说也。……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荀子强调:倘若纵容人民投机走私而不施行惩罚,放纵情欲而不加以禁止,那么民心冲动就会发展到难以理喻。民众爱憎相同的对象,可惜欲繁物稀,必然的恶果就是争夺。惠施未尝详细考虑伦理政治方面的同异问题,所倡有道德涵蕴的“泛爱万物,天地一体”基于万物毕同,同属宇宙的存有existent或being。 《荀子·正名》的逻辑充满伦理政治色彩;“同则同之,异则异之”表示对同类事物用同名、异类事物用异名,却像惠施哲学无政治气味。南宋湖湘学派始祖胡宏(五峰)尊崇孟子而非惠、荀,然而善用“用A 而异B”语构于伦理学,在《知言疑义》提出命题:“天理、 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进修君子,宜深别焉”。理欲同体意味着可相互转化沟通,故朱熹严厉批判胡宏。 四、明代良医张介宾贯通儒道和医政 浙江会稽(绍兴)张介宾(会卿、景岳、通一子)师事金英,博览诸子百家及《内经》,撰《医易义》云:“医《易》相通,……可以医不知《易》乎?……刚柔相济,冰炭相刑(形)。……安不可忘危,治不可以忘乱;积羽可以沉舟,群轻可以折轴。是小事不可轻,小人不可慢。……因事制宜,通其变也。……善恶出之吾衷,良心自然难泯;……多阳多善者,神强而鬼灭,多阴多恶者,气戾而鬼生。然则鬼神从心,皆由我造;……《易》有万象,而欲以一字统之者,曰阳而已矣。……如‘艮其止’,止是静,所以止之便是动。是以阴性虽狡,未尝不听命于阳,而因其强弱以为进退也。”《易·系辞下》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在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可保也。”老子教人谨小慎微;《战国策·魏策一》也洞悉“积羽可以沉舟,群轻可以折轴”;西谚指出:最后一支芦苇压断驴背。《三玄》的辩证思维裨益《内经》及一切中医。但是像史家、医师亦需才学识之项条件及道德。孟子创造良知、良能、良心三词,汉儒董仲舒扶阳抑阴,将良善和丑恶归属阳、阴。张景岳重阳善对比阴恶。艮卦倡适可而止,程朱夸张此卦优于《华严经》。景岳发挥《易·象传》“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及《易·序卦传》“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庄、荀颂赞止水,忠实反映外物,张介宾侧重良知的主观能动性,盼望君子似止水冷静对付小人。张载思定鬼神是阴阳二气的良能,景岳遂言我心的阴阳创造鬼神。君子、小人像阴阳、鬼神此消彼长。张介宾洞察:“阳如君子,阴如小人。君子则光明正大,独立不倚而留之难;小人则乘爨伺隙,无所不为而进之易。安得春光长不去,君子长不死?惜乎哉!阳盛必变,……故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亦象夫阳一而阴二,反觉阴多于阳,所以治世少而乱世多,君子少而小人多,期颐(百岁)少而夭折多。……持满奉盈,君子惧之。……圣人……畏其(阴)败坏阳德,而戕贼乎乾坤之生意耳。……一阴之生,譬如一贼;……一象一爻,皆寓尊生之心鉴。……大其道以合天地,廓其心以合至真;融其气以生万物,和其神以接兆民。……《易》具医之理,医得《易》之用。……气数可以挽回,天地可反复,因无往而非医……《易》”。小人多于君子,涵蕴乱世长而治世短。儒家不因此而悲观厌世,而应积极强调内圣外王的体用关系。张载《正蒙·大心》主张扩充良心以合天心,景岳修改“天心”为“至真”,增添道家色彩。《医易义》再引孟子“不动心”及邵雍《不语禅》,“请观风急天寒夜,谁是当门定脚人”,然后重申“止”及医《易》门路云:“有能知此(止),则福胎于祸者,何祸不消?危生于安者,何危不却?夫是之谓调养生主,……谓医国乎。……醉造化于虚灵,美壶中之明;运阴阳于掌握,滴指之阳春。……一朝闻道,立证羲、黄。即道即心,谁无先觉?”张氏强调在恶劣环境必须站稳勿动摇志向。老子看出祸福互相倚伏,张氏巧用胎字作动词表示倚伏。庄周写《养生主》,陆德明正确解成“养生以此为主”。《国语·晋语》指出养国比养生更要紧道:“上医医国,其次医疾。”医国手就是政治家。范仲淹对良医、良相的抉择启迪孙中山先医民后医国。景岳认为醉心自然规律,臻致精微境界,则利于求福免祸。记时的滴漏铜壶,象征自然现象的阴阳变易。倘若控驭这些变化规律于手掌,便能像春雨润泽病人,引申为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