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会对意义产生影响，这是不争的事实。问题是，这种影响的程度如何?被影响的对象又是什么?斯珀博(D.Sperber)和威尔逊(D.Wilson)、卡斯顿(R.Carston)、雷卡纳蒂(F.Récanati)等语境论者强调语言的交流意义(或说者意义)。他们认为：一方面，语境对意义的影响远超预期，它们既作用于传统索引词，又作用于未述成分(unarticulated constituent)；另一方面，语境不仅关系到言外之意，还会影响句子的成真条件内容。 面对语境因素对意义分析的不断入侵，卡佩伦(H.Cappelen)和勒珀(E.Lepore)二人以及博格(E.Borg)分别提出了语义最小论的主张。①语义最小论者强调语言的字面意义或常规意义，他们认为：一方面，语境敏感性表达式仅限于数量十分有限的基本集(参见Kaplan，p.489)，我们应将语境对意义的作用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参见Borg，2004，p.28；Cappelen and Lepore，p.1)；另一方面，大多数句子的语义内容不受语境约束，是真值可判定的完整命题。 围绕上述两点基本主张，语义最小论者从不同角度出发，捍卫了传统语义学的核心地位。其中卡佩伦和勒珀通过三项测试印证了只有基本集才是语境敏感的，语境论者实则混淆了最小语义内容与言语行为内容。博格却认为：语义最小论与语境论的关键分歧不在于语境敏感性表达式的数量，而在于意义的不同加工机制；我们应从人类的心智结构出发为语义最小论提供更有力的辩护。(参见Borg，2007，p.346) 一 字面意义与交流意义 按照格赖斯(P.Grice)的划分，意义有所言之义(what is said)与所隐之意(what is implicated)之别。其中，所言之义不仅依赖语词的习规意义，还包括了解话语(utterance)发生的时间、明确传统索引词的所指以及消除歧义。(参见Grice，p.44)可见，所言之义被看作一种凭直觉理解的话语内容。所隐之意则是超出所言之义的部分，是话语的言外之意。设想如下情境：小云和小童是室友，她们都是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的研究生，学校拟定于2021年11月5日召开运动会，全校停课，遇雨顺延。当天早上阳光明媚，小童对小云说：(1)今天这里是晴天。其所言之义为：(1a)2021年11月5日武汉是晴天。所言之义即句子(1)所表达内容的直观成真条件(1a)，它的真值是可判定的。由于当时风和日丽，所以其真值为真。 然而，以斯珀博和威尔逊为代表的语境论者却认为，所言之义的真值并不总是可判定的。在上述例子中，假设小童对小云说的是：(2)今天是晴天。按照格赖斯的看法，(2)的所言之义应为：(2a)2021年11月5日是晴天。 问题是，(2a)不是真值可判定的，除非将地点信息补全以获得其直观成真条件(1a)。但是一方面，所补充的地点信息与确定语词的习规意义、了解话语发生的时间、明确传统索引词的所指乃至消除歧义均不相关，因此不在所言之义范畴内；另一方面，该信息虽然依赖于语境特征，但又不应被看作句子(2)的言外之意。鉴于此，斯珀博和威尔逊从根本上否定了所言之义对言语理解的作用，转而强调交流之意(what is communicated)的重要地位。② 与斯珀博和威尔逊的立场类似，博格同样不赞成格赖斯的二分法。既然确定所言之义就意味着明确时间、地点和人物，而获得这些信息需要基于语用方面的考虑，仅仅依赖语义解释是无法实现的，那么格赖斯所谈论的所言之义在本质上已经超出了语义学的范畴。 博格指出，语义学的规范性、递归性、系统性特征决定了其核心任务——分析语词及句子的字面意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务。(参见Borg，2012a，p.514；2004，p.131)句子的字面意义仅受限于其构成部分的意义和逻辑形式，即使不了解说者意图等语境特征，也可以掌握最小语义内容。语义理论应当解释的便是这一层面的意义，即不受任何语用信息侵扰的，单纯依赖语义规则就能获得的(2)的字面成真条件内容：(2b)话语发生的当天是晴天。 该内容由词汇意义和句法结构穷尽。虽然(2b)不同于(2)的直观成真条件(1a)，但我们不应因此低估其作用——它们为确定说者意义提供了起点。(参见Borg，2019，p.514)对听者小云来说，仅仅依靠(2b)就足以掌握(2)的基本内容，以此作为语义加工进程的有限输出。无论是所言之义还是所隐之意，都或多或少地依赖外在于句子的非语言特征(如说者与听者的会话语境及共有的背景假设)，因此应被看作从语用角度出发所获得的说者意义或交流意义。(参见Borg，2004，p.115) 以福多(J.Fodor)的心智模块论为基础，博格进一步指出：对字面意义的解读和对交流意义的解读由功能上不同的心理机制完成。字面意义建基于垂直的语言官能，依赖的是模块性的、句法-语义的形式计算过程；交流意义则建基于水平的交流官能，依赖的是非模块性的、语用的溯因推理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