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康德哲学的转向问题，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其批判哲学时期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到的“哥白尼革命”这一思想事件。在这部经典著作中，康德彻底颠覆了传统哲学中主客之间的关系，奠定了先验哲学得以可能的基本架构，继而在认知、伦理、审美、宗教、政治、法权以及历史等领域做出了极富开创性的贡献。自此以后，哲学史中凡是论及主体性、批判性、能动性等概念时，无不使人想到康德的身影及其思想的影响。诚然，作为西方哲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康德的这一理论无疑值得大书特书。然而，从1747年他的第一部作品《活力的真正测算》问世直到1804年终老，从事哲学写作、思考约60年的康德，其思想的形成和发展绝非一帆风顺，更不可能是一个平稳的衍化过程。事实恰恰相反，牛顿力学对其自然科学认知的塑造、卢梭道德思想对其伦理学说的作用、休谟对因果关系的反思对其独断论的唤醒，以及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对其政治主张的震撼等都是其中的典型案例。虽然这些事件之于康德，较第一批判中的“哥白尼革命”而言略有逊色，但就整体而言，它们在成就康德“近世第一大哲”的进程中都起到了极为重要甚至是不可替代的作用。毫无疑问，没有这些经典瞬间，或者将此经典瞬间留白，康德定然不会以我们现在所熟知的面目呈现。 本文关注的这个论题，不只是对康德前批判哲学时期而言相当重要，在某种层面上，它可以说是整个欧洲的重大事件，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普通民众、社会名流、宗教人士——都在谈论此事。它的影响不仅涉及人们对自然科学的重新理解，还波及人们对宗教的认知。这一极具震撼性的事件就是1755年发生在里斯本的大地震。这次地震之所以对康德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冲击，主要在于它的破坏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按照哈克斯福德(George Huxford)的说法，里斯本地震之于“康德哲学的挑战无异于奥斯威辛之于我们”①，而他在谈论这次地震时的心理震撼和我们在言及奥斯维辛时的心灵触动，没有多大差别。可想而知，里斯本地震对年仅31岁的青年学者康德而言，意义有多么重大。 就国内外的研究现状而言，由地理学、地震学、建筑学及历史学等方面探讨里斯本地震的文献不少，但直接就康德与里斯本地震之关系的哲学研究尚不多见②。基于这一现状，本文拟分为三个部分对里斯本地震与康德之思想转向问题加以探讨：首先，绍述里斯本地震造成的巨大破坏，及其对当时学界的影响；其次，讨论康德1755年前后有关自然现象方面的认知转变，梳理康德由形上思辨之维向经验科学之维的转变；第三，阐释里斯本大地震对康德宗教思想的重大影响，着重分析康德这一时期的神义论思想的变化，尤其是其对“乐观主义”的复杂态度。文末，我将再对上述议题及其内在义理之彼此勾连的问题做一总结，以终全文。 一、里斯本地震及其影响 众所周知，1755年的里斯本是欧洲最美的城市之一，许多建筑都还保留着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以来的摩尔式(Moorish)风格。彼时的里斯本是相当富足的一个城市，它不仅是当时欧洲经济的重要活动中心，也是世界商贸重镇。然而，就在这一年的11月1日万圣节的这一天，里斯本爆发了人类历史上破坏性最大、死亡人数最多的地震之一。这次地震是迄今欧洲最大的地震，震级几近里氏9级，震感区域半径达200公里，导致海啸波高达到29米，英、法、德、北非等地的沿海地带均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地震破坏里斯本房舍1.5万所，约占全市房舍的3/4；死亡人数高达10-15万，约占全市人口的1/4③。地震引发的火灾更是焚毁了教堂、私人住宅、政府建筑等，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火的海洋，大火肆虐数天，摧毁了里斯本积累了多年的财富(包括珍贵的艺术品、典籍、手稿、织锦等)。与此同时，由地震引发的海啸也开始淹没码头、村庄，肆无忌惮地冲向整个城市，到处是死尸，遍地是哀鸿，整个世界瞬间化为了人间地狱。 表面看来，里斯本的灾难只是一次大的地震而已，但实质上它绝不只是一次地震、一场自然灾难那么简单，准确地说，它是发生在里斯本这个特殊时空区域内的一个国际事件。这次事件的发生，不仅标志着近代“地震学”(seismology)的诞生，更是在欧洲学界掀起了一场思想风暴。根据记载，几乎当时所有的知名学者（如伏尔泰、卢梭、康德等）都参与了关于这次地震的大讨论，这一现象在东西方的历史上都是非常少见的，很少有哪一次自然灾难能够像这次事件一样激起思想界如此大的介入与反思。不过，一个较为普遍的观点认为，启蒙运动之前的欧洲对于自然灾难的理解是神学式的，即把地震解释为上帝的愤怒，认为它是上帝对人之所犯罪恶的惩罚。比如，莫尔特曼(Jürgen Moltmann)就曾认为，里斯本地震使得人们对“世界及其仁慈统治者之和谐的信心破灭了”④。然而，就我们的阅读经验而言，这一看法显然是有问题的。按照乌第阿斯(Agustín Udías)的解读，16世纪到18世纪期间，主导解释地震这一现象的是亚里士多德思想。在亚氏看来，“地震是由于被困在地球内部的干燥气体(灵魂或气流)，试图向外部逸出而引发的地球震动”⑤，这里面丝毫没有神秘的或超自然的力量在起作用。当然，乌第阿斯的这一解读并不意味着他要全然否定当时存在地震系上帝惩罚这一神学诠释进路。他的真正意图是说我们对任何一种现象进行探讨时都不应简单化或程式化，毕竟里斯本地震之后的真实情况是，学者对这一现象的解释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具体来说，这一多元化的解释，可以被大致分为“自然科学的诠释”与“超自然的诠释”两种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