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作为人类语言、认知、思维乃至“存在”的重要特征,在中西文化中皆有丰富的呈现,也受到长期的关注。内敛为思,外发为言,书而为文,人类借助口头语言或书面文字表述其思维内涵及过程。此种遍在的认知特征,加上语言文字本身的抽象性和映射性,使得叙事和说理并非总是直接展开,常需婉曲进行。尤其是对教育活动而言,由于教育所涉对象的特殊与复杂、过程的积渐与内隐、结果的难测与易变,使得其中的隐喻语言别具一格。教育学隐喻“对教育活动内在性、精神性、文化性的深刻把握和独特呈现”(石中英,1997),值得重视。 20世纪70年代以降,在哲学、语言学、心理学、文学、艺术学及人类学等学科领域中,对于隐喻的意涵、类型、机制、文法、理解、功能等层面,皆有细致而深入的研究,形成了专门的“隐喻学”(束定芳,2000;胡壮麟,2004)。其中,认知语言学对此关注和贡献尤多。影响深远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更以较为系统化的方式,从认知的角度考察隐喻的本质、结构、特点及类型,尤重阐发“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的意涵,为隐喻研究开启新篇(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2015)。教育学者对于隐喻研究着力亦多,早期代表者如谢富勒著《教育的语言》一书,即有专章论析教育隐喻,并尤其侧重考察生长隐喻、塑造隐喻、雕刻隐喻及有机隐喻等隐喻意涵(伊士列尔·谢富勒,1994)。中国学者致力于此,注重论析教育理论中的隐喻议题(石中英,1997;高维、郝林玉,2019),教育隐喻中的典型意象(郑金洲,1997;丁道勇,2011;刘美辰,2015),中国传统典籍中的教育隐喻(赵玲,2019;刘莉萍、孙杰,2019),知识习得与教学转型中的隐喻(钟启泉,2006;曾文婕,2013),教育隐喻中的认知与思维机制(吴卫东,2010;高原,2013),学科教材中的隐喻及其教学意义(高维、王安雯,2021),中美教育隐喻中的文化认知(陶玫,2021),等等,并对教育隐喻研究本身有所省思(袁征,2019;皇甫科杰,2022)。可见此一学术议题的潜力与引力,以及持续推进中国文化与教育语境下隐喻研究的价值与贡献。 中国文字以其独特的表意型态、悠久的发展历程和丰富的语料资源,成为人类文明家园中的宝贵财富。此种“象形-表意”系统蕴含的场合化、场景化及空间化特征,为哲学“提供了某种超越语言边界的图像思维的可能性”(尚杰,2022)。以此为载体,历代先民崇文重教,文化绵延不绝,留下了丰富的文化典籍和教育思想,儒家尤为其中主轴。先行研究聚焦关键文本《学记》,指出隐喻不仅是《学记》“表达其教育思想的重要言说方式和思维风格”,而且“也是中国古代教育思想的言说方式和思维风格”(刘莉萍、孙杰,2019)。透过隐喻语言论析教育思想,乃是一种独特取径。不过,仅就笔者管见所及,系统考察早期儒家哲学中教育隐喻的专题论著,暂付阙如。 有鉴于此,本文依隐喻(metaphor)乃“由此及彼”(carrying across,因此亦译“转喻”)的本意,在广义上理解和考察“隐喻”(王文斌,2007,第7-8页)。此种取径,亦近于墨子所谓“辟也者,举也[他]物而以明之也”(孙诒让,2017,第416页)。在文本依据上,本文聚焦于以下四种早期儒学核心原典:一为《论语》,此为认识儒家奠基人物孔子其人、其学及其时代的关键原典,形塑中华文化与教育至深且巨;二为《孟子》,对于孔子教育思想中的核心命题加以继承和阐发,尤其在教育的宗旨、过程与方法层面提供了更加丰富和系统的论说;三为《荀子》,对于原典儒学的基本立场既有承续,更有实质的补正和拓展,对于完整理解早期儒学同样不可或缺;四为《礼记》,对于先秦儒家的重要思想“作了全面的总结”(梅汝莉,等,2013,第107页),从中可以得见早期儒学处理教育有关议题所达到的广度和高度。四种典籍所反映的时代整体从先至后,内容由简而繁,“读《论语》能够看到儒家学派的确立,读《孟子》、《荀子》、《礼记》能够看到儒家学派的发展”(王文锦,2016,第5页)。四种典籍皆非成于一时、出于一人,以继承发展的形式承载着儒家教育原初的核心命题,而且彼此之间多有文本和义理互涉,允为整体研究早期儒家教育的理想组合。通过文本细读,归纳提炼,本文先从宗旨、对象、过程及功效四个维度,分别解析文献所见教育隐喻的意象与意涵,而后引申探论隐喻在人类语言、思维及活动中的遍在现实与可能局限,及其对于理解、研究教育的意义与启示。 一、宗旨之喻:为人与成人的根本要义 中国传统文化与教育的重要特征之一,乃是在于对“人”的本质属性的关切与追寻,以及教育对于个体人格的完成和社群赓续发展的充分重视。早期儒家哲学以其独特的譬喻和洞察,殊途同归地阐明了其中要义。这对思考教育“树人”(侧重工具价值)与“成人”(侧重理想人格)之间的互动和平衡,甚有启示。 (一)何以“为人” 儒家哲学整体上可归于人本主义,但非人类中心主义。对于“人”这一群类,儒家赋予其崇高地位,认为人之尊在于性之灵,人乃是与天地并举的“三才”之一。其中即以典型的比类关联思维,对人的存在赋予独特意义,所谓“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王先谦,2013,第194页)。除了“三才”对举,早期儒家关于人何以“为人”的探寻,通常放在以下几组对照中加以辨析,即人类与山石草木,以及人类与禽类兽类之间,异同何在?其中,人类与木石之别相对易于解明——前者“有情”,后者“无情”;而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阮元,1980,第2727页),人为何、如何异于禽兽,确是讨论的重要基点。显然,两足、无毛、直立等生理特征,并不足以将二者彻底区分开来。甚至语言本身也尚非人禽之辨的关键所在,古人尚知“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阮元,1980,第1231页);近人亦谓“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赫尔德,1998,第2页)。更为困难的是,受到生物属性驱动的一些本能表现,有时也让人类和禽兽之间的分界甚为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