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概念是指运用知性的分析和归纳把对象的共同点抽取出来而形成的概念[1],反映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从事物或者各事物间抽象出来某些属性作为独立的思考对象。与具体概念相对,抽象概念是反映事物的性质、关系、属性的概念[2],又被称为“属性概念”或者“性质概念”[3]。经典理论中,大多数概念都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具体对应物的。马克思的“资本”概念便是抽象概念的典型例子。“资本”指的是一种可以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体现的是阶级之间不平等的剥削、控制关系。[4]“资本根本不是物,而是以物的形式出现的社会关系。”[5]本文指出,布迪厄在使用“文化资本”这个概念时,不仅是将其作为具体概念使用,更是将其作为抽象概念来使用。换言之,文化资本往往表现为高雅文化等具体的符号形式,但文化资本的抽象本质不是其物质、符号形式,而是以物质、符号形式出现的社会关系——即统治群体实行文化专断①、对低阶层群体实行符号暴力的专断权力。[4] 然而,当下教育研究在运用“文化资本”概念时往往都只从具体概念的层面来理解它。对“文化资本”抽象意涵的忽略,使得布迪厄的理论经常被静态地理解,进而将布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与路易斯的文化剥夺理论相混淆,并且忽略了布迪厄理论对经济决定论,对阿尔都塞和鲍尔斯及金蒂斯的超越。本文指出,着眼于“文化资本”概念的抽象意涵,我们会发现,布迪厄的理论非但并不否定底层文化的价值,还通过揭示统治阶层排挤、贬低底层文化的动态过程批判了文化等级论。而且,布迪厄对统治阶层文化专断的揭示,也表明了再生产的结果并不是天注定的,而是人为操纵的,进而预留了通过人类行动来抗衡统治阶层的文化专断、打破再生产魔咒的理论和实践空间,认可了人类行动的自主性和能动性所在,使得再生产理论超越了经济决定论和功能主义。 一、“文化资本”概念的抽象性和具体性 布迪厄的理论建构,是打破“抽象概念—具体概念”二元对立的尝试。无论是从布迪厄个人与其所处学术时代的互动,还是从他的著作文本来看,布迪厄本人都在积极寻求概念抽象性和具体性之间的动态平衡。从学术背景来讲,布迪厄所处的法国学术界整体上是非常推崇理论性、思辨性和抽象性的,而布迪厄所处的时代又是哲学为王、社会学式微的年代。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的社会学学科陷入了低沉时期,随着涂尔干的去世、社会年鉴学派的解体及二战中对涂尔干等犹太学者书籍的查禁,社会学学科在法国的学科地位一落千丈,哲学成为当时法国人文社会科学中的显学。可是,一方面,即便是在这样哲学为王、抽象至上的学术环境下,布迪厄依然选择了从哲学学科转到社会学学科,因为他不满足于抽象的分析,希望走出书斋里的抽象分析,对现实世界进行实证分析。另一方面,法国注重抽象思辨的学术传统,哲学的学术训练又在布迪厄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扎根于注重理论思辨的法国学术传统,布迪厄并没有完全摒弃其理论建构的抽象性和哲学性。与彼时美国实证主义的社会学研究相比,布迪厄的研究和理论建构都明显带有更强的哲学性、理论性和抽象性。学术环境以及个人意志的博弈和融合,使得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等概念既是一个哲学化的、理论化的抽象概念,又是一个适用于实证研究、现实分析的具体概念。对抽象性和具体性之间平衡的寻求,也体现在布迪厄的著作中。以《再生产》为例,整个第一卷的论述都是非常抽象、理论的,直到第二卷之后才开始加入对具体教育系统、具体经验的分析;全书的架构以理论和抽象性为基础,同时融合了具体性的分析,体现了布迪厄超越抽象性与具体性之间二元对立的意图。 “文化资本”这一概念有具体性,可以对应现实中具体、真实的事物或文化符号,但是文化资本的本质在于以物质、符号形式出现的权力关系,即统治阶级实行文化专断(cultural arbitrary)的专断权力、统治阶层向其他群体施加的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文化资本”一词出现在《再生产》第二卷第一章的标题中,但纵观整个章节,布迪厄和帕斯隆都没有对文化资本这个概念进行解释、定义。对文化资本的理解要从该书第一卷的理论部分开始。在第一卷中,布迪厄和帕斯隆以教育行动为例分析了文化再生产中的双重专断性和符号暴力。他们指出,统治群体运用其专断权力来对社会中的不同文化形式进行赋值,并且为他们自身的文化赋予更高价值,使其成为文化资本。“从教育行动(PA)是由一种专断权力所强加的一种文化专断(the imposition of a cultural arbitrary by an arbitrary power)的意义上说,所有的教育行动客观上都是一种符号暴力。”[6]13统治阶层对某种文化形式的认可或排斥是任意的、专断的,与该文化形式自身的特质毫无关联。专断权力,即社会上层将自身的文化资源合法化、神圣化为文化资本,将自身文化合法化为客观的、普遍化的知识和规则并制定为学校等机构的标准和规范,从而排斥社会的弱势群体。这样的文化专断便导致了压制社会底层成员的符号暴力。“每一种实施符号暴力的能力,即强加一些意义,并通过掩饰那些成为其力量基础的权力关系,以合法的名义强加这些意义的能力,在这些权力关系当中加进了自己的、即纯符号的力量。”[6]12区别于其他形式的暴力,符号暴力是以一种被大众接受甚至认可的方式发生的;在符号暴力中,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优势群体对边缘群体的压制、专断权力的行使都被隐藏起来了。 从抽象本质上来讲,某些文化之所以成为文化资本,是社会上层实行文化专断的结果。文化资本是被神圣化(consecrated)的文化形式,拥有一种超乎理性的、看似寻常但完全不合逻辑的震慑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便是由特权群体的专断权力以及文化专断所实行的符号暴力。“一种资本总是在既定的具体场域中灵验有效,既是斗争的武器,又是争夺的关键,使它的所有者能够在所考察的场域中对他人施加权力,运用影响,从而被视为实实在在的力量,而不是无关轻重的东西”(强调符号为译著原文所有)[7]。文化资本的力量是实实在在的,可让所有人都崇拜、敬仰、向往,使拥有该文化形式的人自觉高高在上,使文化不同于该文化形式的人自觉低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