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作为一种社会身份,有了“师”便有“师承”,“师承”传续代际有多寡,延绵时间有久暂,其源流形成“师承谱系”。士人对师者的态度、对师承的观念、对师承谱系的看法都可以通过他们的言行来观察。南宋士人对师者的态度如何?我们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韩愈的《师说》鲜明地体现了他的观点,考察南宋士人对《师说》的接受与反应就可以知其对师者态度之一二。南宋社会从官方到民间对士人的师承问题之强调更甚于北宋时期,这其中有些属于当时的新变化。而相关问题可以从南宋时期各个阶层的文章表达中看到:当时士人艳称前代儒门师承谱系,甚至将前代师承谱系知识化,用之为文学典故,以之为比附对象。本文欲就以上数端略事申发,以见南宋士人师承观念较北宋时期更加强化、深化的事实,以及其在文学方面的呈现。 一、演绎《师说》:南宋士人的主流师承观 韩愈散文名篇《师说》批评时人不重视师承,甚至耻于求师的社会现象。文章核心观点即所谓: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 师之所存也。①其说引起了经久不歇的反响。在宋代,从柳开作《续师说》以后,不少士人都对《师说》表达过意见,其中又以南宋时期的相关文献留存较为丰富。除少数作者发挥“圣人无常师”的观点之外,他们的靶心几乎都集中于韩愈的上述观点。其观点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时人的主流师承观念。 首先,支持韩愈“学必有师”说,并进行多向度发挥。韩愈所谓“古之学者必有师”,意在强调师授传统,主张“师”的重要性。柳宗元不完全认同韩愈《师说》的立场,南宋人便注意到此。方大琮就韩、柳观念差异直接下判断,说:“人不可以无师,无师则道不传,然观柳子厚答严书,乃有不愿为人师之意。”②方氏肯定了“人不可无师”的判断,从而否定柳宗元的观点。张侃同样、正面肯定韩愈“学必有师”之说,云:“此道之不传久矣。独韩退之以身任其事,遂作《师说》……柳子厚一见其说,诋詈谩骂,直曰:‘韩子好为人师。’是虽揉于时尚,狥于流末……而子厚未免逐臭矣。”“子厚固不足数,而师友渊源之论,持守根株,视为暖姝。”③他认为柳宗元媚于流俗,未敢高标精神,反将士人守住根基的“师友渊源”指为自满自得,更是“不足数”。我们从后见之明,自然知晓南宋士人“是韩非柳”乃经过北宋铺垫导源所致。 两宋之际的葛胜仲分析韩、柳异同时则更为客观冷静,他从职业、处境等角度出发,对韩、柳抱持同情之理解。他说:“退之分教四门馆,则授业乃其职;子厚方锢散地,不呶呶召闹取怒尔。”④又云:“退之任教职,子厚居散地故也。”⑤韩愈以教职在身论其事,是职司所在。柳宗元未必反对“学必有师”,不过他身处贬谪之所,未肯轻易授徒,更不肯抗颜直书。 南宋士人的主流意见不仅认同韩愈“学必有师”之说,且时常有不同方向的发挥。有作者强调师友渊源的重要程度,且以为“师”即学脉之源。甚至于功业可以不显,但师道需有传承。其例如: 学必有师,犹水之有源,源深则流长,师立则道明,学者之先务也。⑥ 学必有师,师必有传人。扬雄之徒,以侯芭为传人;授业河汾之门者众矣,以董常为传人。侯、董皆穷乡匹士,功业不著于世,而师道之传在焉。⑦ 文天祥谢启以“学必有师”凸显自身对受启人的尊重与亲近,他说:“古之学必有师,甫趋函丈;子使人歌而善,肃拜初筵。”⑧李谔写学堂记先强调“谔闻学必有教,教必有师”,再谈地方文教之富,曰:“宋有天下,儒生杰出,江右为富。”⑨记文随后列举该县周边名家如王安石、曾巩、欧阳修等人,发挥所谓“故家遗风”,意在说明师教传统对地方风俗的影响。尽管他们生活年代不同,运用场景有别,但都结合自身需求阐发“学必有师”,使其内涵更丰富、层次更多元。 其次,聚焦师者的“传道”意义,并拓展原句义涵。所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强调老师在学习过程中的意义。王之道劝乡人为学有云:“诸公为人父兄,有子弟而不教,教而不择其师,谁任其咎?之道故敢以此闻下执事,传道受业,其为子弟加意焉,毋怠。”⑩此处着意为乡邦子弟得名师以传其道,而非止于解惑。 《师说》中的“传道受业解惑”似成当时熟语,但南宋人常将“受业”写作“授业”。“授”“受”混淆,使得主动方与被动方、实施方与承受方异位。当他们写“授业”时,更强调师者主动施教及师者传道之责。陈渊代杨时写谢启说:“自顷圣神振起,学校鼎新。收之投闲置散之中,处以传道授业之任。”(11)此即着重“传道”,而不拘于“解惑”。又如王柏干谒也只说“传道授业”而不问“解惑”。或许在他看来传道、授业就已经包含了“童子师”“章句师”的“解惑”。其文曰:“仰惟星渚先生海内范橅,扬历且久……后生晚进有志于学,所以传道授业者谁欤?”(12)对受谒者赵星渚言辞恭敬。 南宋不同时期的士人细辨“传道受业解惑”句意,拓展其义涵。胡铨曾以千字区分“传道受业解惑”中常人、贤者之别,说:“自常人言之,道有待而传,业有待而受,惑有待而解也。自圣贤而言之,非必传道也,非必受业也,又非必解惑也,师何为哉?”(13)在胡铨看来,平常学人固然不可无师,而贤人却可发现他人长处以修补自身的短处,从而愈发有为。他细分了受业者的差异,本旨仍在推重师者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