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自称,即诗人的自我称述。自称词在诗歌中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人称代词,主要有“我”“吾”“余”“予”等①,其次是一些具有社会属性的称谓,如臣、仆、老夫等。传统诗歌叙事抒情的过程中,它们并不是必须的。“诗中不必用人称代词,不说‘我’做什么,而直书‘做什么’。”②这种省略不仅能精简字句,还能使叙事抒情主体处于“隐而不显”的位置,更能与客体景观的融合,使读者“获致一种自由观、感、解读的空间,在物象与物象之间作若即若离的指义活动”③。换而言之,在古典诗歌中自称词的使用并非必不可少。这与西方语言“穷尽一切办法力争使主语明确”④的要求截然不同。译者在翻译李白等经典诗人作品时,为满足语法需求不得不补充大量自称词。这种差异既出于语法规定,也受不同审美传统的影响。正因自称词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处于“非必要”位置,当某位诗人大量使用自称词时,便不应视为语法与表义的需求,而是一种有意选择。自称词使用频次、位置、种类与其他词汇组合方式,不仅体现出诗人的社会地位及自我认知,同时也体现出诗歌发展的整体规律,从而具备重要的文学意义。 学界关于诗歌中自称词研究,多偏重于语言学。近年来,亦有学者关注到魏晋诗歌、杜甫、苏轼等诗人自称词使用,取得了一定的成果。⑤李白诗中自称词使用频率为盛唐名家中最高者,即便放到偏好使用称谓词的宋代诗人群体里,也极为可观。然而目前学界对这一现象关注不多,仅有《李白诗的自我确认意识与表现》⑥等少数几篇文章,尚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一、李白诗歌中自称词使用概况 李白存诗近千首,其中出现自称词共计约四百次,为初盛唐诗人中最高者。除了“我”“吾”“予”“余”“仆”“臣”等常见词以外,还有“李白”“太白”“青莲居士”“谪仙人”等专属词汇。为更好说明李白诗中自称词用法的特殊性,以存诗量、时代接近的杜甫诗为参照。 (一)李白诗中自称词以“我”最常见,且多为独立使用 李白集中“我”字出现277次,频次远高于“吾”字的59次。而杜诗中“我”“吾”字使用频率则较为接近,为187比155次。 “我”与“吾”是自称词最为活跃者。先秦时期“吾”字少作宾语,而“我”字则是四格兼备的全能代词,应用范围更加广泛。⑦就情感色彩而言,“我”无谦卑或尊崇义,更加客观。《说文解字》释“我”为“施身自谓也”,段注:“谓用己厕于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⑧意味着“我”字更突出主体与众不同的位置。之前学者对比先秦典籍中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情况,指出:“‘余(予)’是谦称形式,表示谦卑的意义;‘朕’是尊称形式,表示尊崇的意义;‘我’是通称形式,不具有谦卑尊崇的意义。”⑨“‘我’表示对第一人称代词的强调和加重语义,‘吾’表示礼貌,有自谦的意味。”⑩“‘吾’是第一人称的普通指代,是一种客观化陈述;‘我’是第一人称的特殊指代,其所彰明的是个体自身的特殊品质,是一种情意性表达。”(11)以上研究从上古汉语中的使用实例出发,“我”在代词中有突出自我本体的意义。 近来已有学者注意到“我”字等自称词在诗歌中的使用频次的变化,将之与魏晋时期文学自觉联系在一起:“在自我意识觉醒的魏晋时代,诗歌中使用我更能突出抒情主题的内心世界。”(12)同样,李白集中“我”字的优势地位,亦可视为自我意识明确、主体精神高昂的表现。 (二)李白诗中自称词与人/物构成词组时,多用于抽象情感表达 李白诗中“我”词组相对较少,与“吾”领起的共约46次,且大多用于表达较为抽象的情感概念。我心10次,我情、我行各5次,此外还有我忧、我志、我意、我才能、我文章,吾心、吾衰、吾精诚等。与身体相关的我身、吾身、我足、吾足等较少,且含义也更多倾向于个体品质,而非具体身体状态。表示个体所有物品的较少,仅我衣、吾帽、我素琴三见。与此对比,杜甫自称词+人/物组合出现明显增多,“我”与“吾”领起的共约88次。除了表示情感的我心、我愁、吾道、吾意等外,具体物象明显增多。(13)从此可看出,李白对“我”的定位较为简单、纯粹,在自我关照与自我书写时,有较强的抽象化、浪漫化倾向,具体表现为重精神而轻肉身、述大略而忽细节,这与李白“谪仙人”的自我定位是吻合的。 (三)“余”和“予”使用频次较高 李白诗中“余”与“予”(14)出现五十余次,频次高于绝大多数唐代诗人,很可能是受《楚辞》影响。 “余”与“予”作为人称代词出现于西周时期,可以作为主语、宾语、定语使用。春秋战国时期,“活动量大为削弱”(15)。检阅《诗经》中自称词使用情况,我588次,余(予)98次,比列约为6∶1。这与大多数唐代诗人自称词使用情况近似。唯一例外的是楚方言区。根据尹喜艳等人统计,战国时期楚方言中的“余”使用次数达110次,占第一人称代词使用总数的52.1%,“是战国时期楚方言中最常用的强势第一人称代词。”(16)李白隐居安陆时期,曾遍访三楚故地,表达出对屈原的同情与倾慕。对于楚骚的语言艺术,李白也精研效仿,创作出大量骚体名篇。乔亿认为李白为“深于骚者”(17),刘熙载则言“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18);屈大均《采石题太白祠》云:“乐府篇篇是楚辞,湘累之后汝为师”(19),都指出了李白对楚地语言的吸纳。李白自称词中予、余的高频出现或许也与此有关。 总之,李白诗集自称词单独出现频次极高且用法独特,反映出李白对自我才能的充分认知,对外界事物的主动吸纳,对理想人格的积极追求。下文将具体分析,李白如何通过自称词使用,实现打破主客分野、重构世俗秩序、跨越彼岸界限、突破文体限制的文学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