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在“后现代转向”的思想背景下,当代法国哲学的理论创新可谓独领风骚,成为当代西方哲学变革的急先锋和领头羊。正是基于这种理论创新及其相关的概念制造,使得当代法国哲学几乎没有了以往哲学应有的样子。米歇尔·福柯和雅克·德里达等法国哲学家提出的哲学理论完全不像是原味正宗的哲学,更像是历史研究、社会批判、文学批评、文化研究、精神分析,或者是说不清楚的什么理论。这些法国哲学家的理论追求不再是“批判的体系”,而是变成了某种“体系的批判”;不再是理性编织起来的“宏大叙事”,而是专注于理性专横的“微观透视”;不再满足于“意识哲学”,而是转向了“文化研究”。他们所关注的哲学基本问题偏离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轨道,所采用的哲学方法也大多来自语言学和心理学等非哲学的分析工具,以至于人们很难用既有的哲学套路去把握当代法国哲学。于是,美国人发明了“法国理论”(French Theory)这样一个标签,用来特指当代法国哲学的理论所为。“法国理论”这一用词不是来自法语,而是来自英语,说明了“法国理论”是旁观者带来的标签。尽管如此,“法国理论”这个标签的含混性却正好体现了当代法国哲学的某种成长性和不确定性。 我们只要翻开福柯公开出版的《古典时代疯狂史》《规训与惩罚》《性经验史》等著述,就会对其是否属于哲学理论范畴提出疑问。面对德里达的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解构主义作品,读者得到的也是面目全非的哲学。如果我们还是按照哲学学科的原有样子去读吉尔·德勒兹、弗朗索瓦·利奥塔、阿兰·巴迪欧、布鲁诺·拉图尔、让·鲍德里亚、皮埃尔·布尔迪厄、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等法国哲学家的理论作品,同样也会感觉到难以把握其中的哲学底蕴。美国人为当代法国哲学贴上“法国理论”的思想标签,其实是在表明当代法国哲学发生了重要的变化。那么未来哲学会是什么样子呢?尽管“法国理论”的指向内容如同一个思想大拼盘,但是其中所显露出来的理论变形却预示着一种未来哲学的可能样式。“法国理论”并不只是宣告“哲学的终结”,同时也是在试图终结“哲学的终结”,即为时代的巨变构建起一种新哲学范式。当代法国哲学摇身变为各种批判理论、文化理论、社会理论、政治理论、话语理论、生命理论等样式,从而开启了一种完全崭新的新哲学范式。 一、从“批判的体系”到“体系的批判” 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起始,一般来说,传统哲学或形而上学都是以构建一种“批判的体系”为己任的,最为典型的例证莫过于康德所建构的“三大批判”和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体系。换言之,哲学展开批判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旧有的和错误的“绝对真理”,重新用一种自以为绝对正确的“真理”取而代之。“破”是为了“立”,批判的归宿是达成终极性的真理体系。每一位伟大的哲学家都有一套自己独创的理论体系,比如亚里士多德体系、笛卡尔体系、斯宾诺莎体系、康德体系、黑格尔体系等等。按照于尔根·哈贝马斯的说法,“尽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矛盾重重,但是,随着巴门尼德而产生的形而上学思想一般都把存在者的存在问题作为出发点——因此,这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思想。真知追求的永远都是普遍性、永恒性和必然性。无论是以数学为摹本,把真知理解为直观和回忆,还是以逻辑学为摹本,把真知看作沉思和话语,认识所把握的都是存在者自身的结构”①。自古以来,哲学似乎就是真知的化身,它始终围绕着普遍性、永恒性和必然性来构建其批判的形而上学体系。但是,在黑格尔之后,这种“批判的体系”逐渐土崩瓦解。早期开启于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拒斥形而上学”的哲学运动,后来在分析哲学和现象学运动中延续下来,直至在当代法国哲学所上演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中剑走偏锋,就是企图将哲学改造成为一种思想批判活动。哲学决不是为了体系而体系,哲学的批判就是找出问题和分析问题,这种批判也在寻找某些可能的答案,但是不会去追求终极性的答案,不会去建构一个绝对完美的体系。 从当代西方哲学的思想演进来看,“拒斥形而上学”并改造传统哲学一直就是哲学寻求自身突破的理论方向。事实上,“哲学的终结”这一理论口号始终回响在现当代哲学的诸多理论思潮之中。它要么意味着彻底放弃哲学原本的体系追求而甘愿成为简单的思想工具,认为语言分析和逻辑分析足矣;要么企图走向一种彻底背离传统形而上学的新哲学。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我们这个世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哲学家对哲学作了大量的批判,因此创立反哲学竟成了一种新的哲学流派。在全面性上当然有程度的不同。哲学家总是相互批判。但是,如果对一个哲学流派的批判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否定了全部哲学领域的合法性,它也就变成对哲学本身的攻击了。这已成为20世纪的家常便饭。不过反哲学走得比这还远,用理查德·罗蒂的话说,它是在呼唤一种‘后哲学文化’。”② 美国新实用主义哲学家罗蒂提出的“后哲学文化”就是一种反体系哲学的新哲学诉求:“实用主义者认为,柏拉图主义传统已经非常古老,不再有任何用处了。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可以对柏拉图主义的问题提供一套新的、非柏拉图主义的回答,而是说,我们不应当再问这样的问题。”③按罗蒂的描述,所谓的“后哲学文化”其实就是一种非体系化的“小写的哲学”,而不再是普遍体系化的“大写的哲学”。当代法国哲学就是罗蒂眼中的“小写的哲学”,这是令人炫目的“法国理论”的思想阵势。这种“小写的哲学”在法国有着多元化的思想形态,让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也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们考虑对社会理论的时代症候的描述,在过去一二十年中,巴黎产生的具有原创性和生产性的理论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多。”④对于当代法国哲学的这种多元思想阵势,法国人自己也已经意识到并且为之自豪。法国著名哲学家巴迪欧在评价当代法国哲学的理论地位时就认为,迄今在哲学史上出现过三个理论高峰,它们分别是古希腊哲学、德国古典哲学和当代法国哲学。⑤在今天整个当代西方哲学的大合唱中,独树一帜且硕果累累的法国哲学确实扮演了领唱的角色。无论是在欧陆哲学的思想版图上,还是在英美哲学的理论演进中,法国哲学都发挥了急先锋和引领者的作用。正如一位女性主义研究者所言:“我们中许多人几年来一直任由自己被某些既充满魅力的、同时又危险的东西所吸引,它缺乏一个恰当的名字,我将称之为法国理论。”⑥甚至可以说,“法国理论”成为了一种文化的范式。 从“批判的体系”到“体系的批判”,这个转变充分地体现在当代法国哲学的诸多理论尝试之中。简单地说,就是放弃了对普遍永恒体系的追求,转而去关注那些特定的和偶然的事件,其根本的思想逻辑就是彻底摆脱传统形而上学的体系化模式。在“法国理论”的思想逻辑中,传统形而上学就是一种总体化的思维模式,这种模式凭借其还原论构造出支配自然和社会的绝对真理体系。这种理论体系的终极目标是寻找“本体”或“本原”,因此将哲学变成了一种否定差异性和偶然性的同一性哲学。“法国理论”之所以被戴上“后形而上学”“后现代主义”“后现代哲学”等帽子,正是因为它表现出“后”(post)的姿态。这个所谓的“后”不仅具有时间前后之意,而且更具有超越和反叛的意涵。自198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思潮兴起,并将“法国理论”推到了思想舞台的中央。当代法国哲学或“法国理论”成为后现代主义思想的代名词,乔治·巴塔耶、福柯、德里达、利奥塔、德勒兹、鲍德里亚、克里斯蒂娃等诸多法国哲学家被视为后现代哲学家。也可以说,“法国理论”与“后现代转向”相互成就,引领了一种哲学新时尚。如果说当代哲学有一种“法国性”的话,其实就是这种反体系哲学的后现代取向。尽管后现代主义不是一个清晰的概念,其大杂烩式的思想诉求也让人难以把握,但是其中的基本理论旨趣是比较清楚的,即人类过去为了达成思想上的普遍统一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么现在就需要努力确立一种多元共生的思想原则和社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