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希特知识学确立了本原行动(Tathandlung)作为一切知识的基础,从而对康德知识论进行了主观唯心论改造。这种改造一方面表现在费希特想要从自我的本原行动中推演范畴和直观形式,从而将康德那里直接被给予的知识形式奠定在主体的活动中;另一方面则表现在要消除质料的被给予性,从而将质料看成主体的感觉(Gefühl),而不是对象的刺激(Affektion)造成的印象。目前学界对前一方面关注较多,对后一方面则鲜有论述。①从直觉上来说,费希特主张质料的非被给予性,这是令常识难以接受的结论。但这一转变对于德国古典哲学的整个脉络而言是极其关键的。如果要建立一元的体系,就要弥合先验统觉与物自体的二元状态,消除质料的被给予性也就势在必行。为此,本文尝试澄清费希特的立场,探究这种立场在知识学中的学理依据,并且批判性地论述费希特的知识学能否彻底消除质料的被给予性。本文将分为以下几个部分:(1)康德坚决维护感性和知性作为知识的双重根源,但在某些关键问题上,康德的论述有不少解释的空间,这表明费希特对康德哲学的改造并非毫无根据。(2)费希特认为自己能够消除质料的被给予性的重要理据是,知识学证明了非我对自我的绝对依赖性,这表现在他在《全部知识学的基础》(Grundlage der gesamten Wissenschaftslehre,1794/95,以下简称《基础》)中对康德“量的实在论”的批判和对实践的无限自我的证成。(3)由此,费希特将康德哲学中作为质料来源的“刺激”改造为具有强烈主观性的“感觉”。我们要考察,费希特如何通过这种“感觉”构建经验世界。(4)然而,费希特的感觉理论具有强烈的实在论意味,因此知识学无法彻底取代康德的刺激理论。 一、康德论知识的双重根源 《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导论”的开篇说道:“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以经验开始,这是无可置疑的;因为认识能力受到激发而行动,如果这不是由于对象激动(rühren)我们的感官,一方面由自己造成表象,另一方面使我们的知性行动运作起来,对这些表象加以比较,把它们联结起来或者分离开来,并这样把感性印象的原始材料(roher Stoff)加工成叫作经验的对象的知识,那又是由于什么呢?”(KrV,B1)②因此,康德宣称知识具有经验性来源。在先验感性论开始,康德又指出,对象直观是通过对象的刺激才有可能:“但直观只是在对象被给予我们时才发生;而这对于我们人来说,又至少只是通过对象以某种方式刺激(affizieren)心灵才是可能的。”(KrV,B 33)康德进而说道:“如果我们被一个对象所刺激,则对象对表象能力的作用就是感受(Empfindung)。”(KrV,B34)通过对象的刺激,对象的质料在感受中向我们显现。康德明确主张:“一切显象的材料是后天被给予我们的。”(KrV,B34)因此,事物的“硬度”“颜色”等“第二性质”都被看成后天在感性中被给予的经验质料,它们产生于事物对我们心灵的刺激。 康德特别强调,我们不能把这些对象单纯看成各种感受的集合,否则就会陷入贝克莱主义的风险。康德对第一版《纯粹理性批判》的改进与时人对其贝克莱主义的批评有关。(cf.Kenneth)康德在第二版先验感性论结束的地方加上了反贝克莱的话:“如果我说:在空间和时间中,无论是外部客体的直观,还是心灵的自我直观,都是像二者刺激我们的感官、亦即像它们显现的样子表象它们的,那么,这并不是想说这些对象都只是一种幻相。因为在显象中,客体、甚至我们赋予它们的性状,任何时候都被视为某种现实地被给予的东西,只不过如果这种性状在被给予的对象与主体的关系中仅仅取决于主体的直观方式,那么,这个作为显象的对象就被与作为客体自身的对象本身区分开来了。”(KrV,B69,黑体为笔者所加)“作为显象的对象”和“作为客体自身的对象”的区分保证了显现的客观实在性。显象仅仅表达了对象与主体的关系,但是对象不是幻相,对象本身并不会完全呈现出来。 除了感觉材料之外,经验的产生必须有形式性的来源。一方面,感性材料必须在作为先天直观形式的时间和空间中被直观;另一方面,知性必须对感性材料进行比较、联结与综合,从而使对象被思维。康德明确主张:“我们的知识产生自心灵的两个基本来源,其中第一个是接受表象的能力(印象的感受性),第二个是通过这些表象认识一个对象的能力(概念的自发性)。”(KrV,B74)因此,除了感性,知性能力对经验的形成也是不可或缺的。对此的证明留给了先验演绎,即康德想借此表明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先验演绎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在前半部分,康德意在表明,经验杂多性一定要服从自我的同一性,先验统觉是经验杂多得以统一的前提条件;在后半部分,康德面临的困境是,既然经验材料是通过感官而被给予的,为什么范畴能够运用于其上?③正如康德所言:“然而,在上面的证明中有一个东西是我无法抽掉的,这就是:杂多对于直观来说必须还在知性的综合之前并且不依赖于知性的综合就被给予;但如何被给予,却依然是不确定的。”(KrV,B145)康德的解决方式是,只有当事物具有充当经验对象的可能性的时候,范畴才能运用其上。更为重要的是,范畴运用到感官对象时,主体也在创造自己的对象。这体现在想象力的作用上。想象力不仅是一种“对象不在场时能在直观中表象对象的能力”(KrV,B151),而且是“先天地规定感性的一种能力”(ibid.)。由于它具有相对于经验的自发性和主动性,康德把它理解为“生产性的想象力”。正是因为想象力的作用,使得知性不是简单地加工经验材料,而是主动地创造材料。正如康德所言:“不是按照它们(即对象——引者注)的直观的形式,而是按照它们的联结的规律来认识,因此就仿佛给自然规定规律,甚至是使自然成为可能。”(KrV,B159)康德证明,“把握的综合”(Synthesis der Apprehension)是经验性直观得以可能的前提。“范畴就是先天地给显象、从而给作为一切显象之综合的自然(natura materialiter spectate[从质料方面看的自然])规定规律的概念。”(KrV,B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