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界是有声有色的 人类的颜色与声音世界是视和听的世界,是感觉的世界。但除了视觉和听觉,人类还有其他感觉样式,即嗅觉、味觉、触觉;故而有亚里士多德所讲的“五觉”和佛教所谓的“五尘”或“五欲”,即色、声、香、味、触。基于地缘的自然人类族群文明各有差异,但关于外部世界(自然界)的感觉(感触)以及表达却是大同小异的,可见人有“同感”;这种“同感”似也可佐证康德所讲的“共同感”。① 问题在于:在佛教所说的“五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和身识)和亚里士多德所谓的“五觉”(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当中,为何眼与耳、视觉与听觉具有优先性?而进一步的问题还有:在眼与耳之间、视觉与听觉之间,又为何眼压倒了耳,视觉取得了优势地位和中心地位? 亚里士多德着眼于“本性/自然”(physis)来探讨“五觉”,看起来是比较公正地对待了五种感觉和五种感觉对象,但也许正因为基于“本性/自然”,他对视觉和听觉、颜色和声音的关注是最多的,我们看到,除了《论灵魂》的相关讨论外,还有“论颜色”和“论声音”的专题论述。这就是说,至少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世界合乎本性地/自然地首先是有声有色的,是一个声音与颜色的世界。 或问:眼与耳、视觉和听觉的优先性真的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吗?这个问题并不好轻松回答。首先,亚里士多德应该是正确的,在“五觉”中视听的优先性明显具有身体—自然(physis)的基础,或者说具有身体—生理的基础。在动物世界,各种感官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对一些动物来说味觉和触觉特别重要,而对另一些动物来说最重要的是听觉,比如我们熟悉的狗,狗的听觉感应力是人类的16倍,它能听到的最远距离大约是人类的400倍;但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眼睛无疑是最重要的感官。 不过,人类视觉机制是高度复杂的。生物学家罗伯特·兰札(Robert Lanza)和天文学家鲍勃·伯曼(Bob Berman)认为,表面看来人类有三个“视觉世界”,一是我们要观看的外部世界,二是在视网膜上呈现的颠倒的视觉图像世界,三是大脑或意识中的视觉王国,即图像被建构和感知的世界。那么,我们到底看到了哪个世界呢?视觉体验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科学的答案是,视觉是由颅脑内的1万亿个脑突触构建的。若然,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至少存在着两个世界,即外部的“真实世界”与我们大脑里独立存在的“视觉世界”?这两位科学家的结论却是相当惊人的:不对,只有一个世界,“视觉图像被感知到的地方就是世界实际所在之处。在视觉之外,什么都没有”。②颜色是我们创建出来的,整个可见世界就在我们身体之内,没有所谓的“外部世界”。这个明显违背“常识”的想法差不多接近于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了,胡塞尔正是以此理论来解决“外部世界”的存在问题的。胡塞尔认为,意识不是一片空海滩,不是一个有待充实的容器,而是由各种各样的行为组成的,对象是在与之相适合的被给予方式中呈现给意识的,而这一点又是不依赖于有关对象是否实际存在而始终有效的。如果说对象(事物)是按我们所赋予的意义而显现给我们的,那就意味着,并没有与意识完全无关的实在对象和世界“现实性”。于是我们就可以认为,意向意识本身包含着与对象的关联,此即胡塞尔所谓的“先天相关性”。因此,正如德国当代哲学家克劳斯·黑尔德(Klaus Held)所提出的,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原则上解决了近代认识论的古典问题,那就是:一个起初无世界的意识如何能够与一个位于它彼岸的“外部世界”发生联系。③令人惊讶的是上述两位科学家的视觉机制研究竟然在“外部世界的实在性”这个哲学基本问题上得出了一个与现象学一致的结论。无论如何,现象学的感知理论和意向性学说可以为我们解决颜色感知和视觉机制问题提供一条路径。 其实不光眼睛是精妙绝伦的人体器官,耳朵以及其他感官的演化也是十分神奇的故事。其中完全可与眼睛一较轩轾的当然是耳朵。试问:身体上两个孔的耳朵是如何生成的?耳朵是怎样开始和完成演化的呢?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给出的论证十分简单:人类的任何一片皮肤都能侦察震动,这是触觉的延伸,“自然选择”会青睐特别化的感官即耳朵的演化。④按照道金斯的说法,似乎耳朵就是触觉的集中凝聚,而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作为一个坚定的进化论者,道金斯所谓的“自然选择”委实是一把随时可用的“万能钥匙”。不过,面对神奇的眼与耳,我们除了承认自然造化的伟大奇迹之外,夫复何为? 另外,眼与耳、视觉和听觉的优先性也具有社会文化的基础,因为眼与耳在人类社会性功能的实现中具有突出的重要性,而早期人类的两门基础艺术——造型艺术和声音艺术——也加强和巩固了眼与耳、视与听的优先地位。这两门艺术,如果按照尼采的说法就是“日神艺术/阿波罗艺术”与“酒神艺术/狄奥尼索斯艺术”,所谓“日神艺术”不但包括建筑、绘画等造型艺术类型,也包括史诗、神话等文学类型,而所谓“酒神艺术”主要是抒情诗、音乐等。显然,尼采的艺术类型区分依循的也是视听之别。 进一步的问题是,在眼与耳之间,在视觉与听觉之间,为什么眼最终战胜了耳?为什么视觉取得了优先的或者中心的地位?视觉的主动性和外向性可能是其中的主要原因,而包括听觉在内的其他感觉方式明显具有消极的和内向的性质。比如在古希腊的历史进程中,视觉艺术与听觉艺术曾经共同生长,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古希腊早期文艺可以为此作证。视觉优先性的确立是后来的事,大致是在哲学和科学出现之际(在古希腊就是在苏格拉底时代),从文明样式和媒介上说,是“说唱文明”向“书写文明”时代转换的事。不光是古希腊文明,人类各个轴心文明恐怕都做了一个预设:人类天性向日,是光明的动物。这当然不可能是偶然的。 在古希腊哲学时代里,亚里士多德关于声音与颜色的讨论最为典型。关于颜色,亚里士多德认为:其一,颜色是可见的东西,视觉对象是可见的,可见的东西要么是颜色,要么是可以用语言说明但实际上并没有名称的东西。“颜色乃是在本性意义上的可见物……”其二,颜色的本质是光,“光是颜色的本质和致使现实的透明物运动的东西,光是透明物的完全现实性”。⑤其三,颜色是光与影的混合,多样的颜色是由于它们分有的光与影的不相等、不均匀。上述三点中,最为关键的是第三点,即:光与影、明与暗的不同混合,才有不同的颜色。这大概是自然人类的“自然而然的”想法,也是后世科学反对亚里士多德颜色观的基本着眼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