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海德格尔美学思想及相关诗学问题的探讨中,诗人的道说为何以及如何指引人在大地上的诗意居住成为人们关注的核心问题。诗人通过倾听纯粹语言的言说,为人的生存建立了一个不同于计算性和有用性的“另一尺度”,也就是:人作为能死者逗留于物,参与天地人神四元的自由游戏,从而找寻本真性的家园,所以海德格尔说:“作诗就是本真的让居住。”①然而,通过对海德格尔的诗学阐释更全面的研究,尤其是《海德格尔全集》第38卷《逻辑作为对语言本质的追问》(1934年夏季学期弗莱堡讲课稿)和第39卷《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1934-1935年冬季学期弗莱堡讲课稿)的深入研读,我们发现海德格尔所强调的另一个维度被我们所忽视了,即:诗人不仅建基供个体此在诗意栖居的家园,而且也建基本真性的民族共同体。 针对第一个维度,海德格尔的诗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对荷尔德林的名言“人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居在此大地之上”的阐释之中;针对第二个维度,海德格尔则主要通过“存在的建基者”这一表达来阐明诗人对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性意义,他说道:“人类的历史性此在根本上来说是由诗人所预先经验的存在所承载和引导的,诗人预先经验它之后再将它带向语言,并且带到民族(Volk)之中。这也就是说我所说的‘诗人乃是存在的建基者(Stifter)’。”②这意味着,在海德格尔看来,荷尔德林和歌德等诗人的诗作不仅仅教人如何诗意地生存,而且它们也根本性地规定了“何为(本真性的)德意志民族”,从而对于民族的存在建基具有历史性的开端意义。本文首先论述海德格尔对个体此在(“我”)与民族共同体(“我们”)的哲学建构,再论述语言对于民族共同体的奠基性作用,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海德格尔如何论述作诗指引了一个民族的本真性存在方式,最后分析海德格尔这一思想在文明互鉴视野下所具有的当代意义。 一、“我”与“我们”:“自身”(Selbst)的不同存在方式 近代主体性哲学兴起之后,康德将哲学的根本问题总结为:“人是什么?”③海德格尔在早期思想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曾指出,人作为此在(Dasein)并不同于现成存在者,后者是我们用“实体+属性”的方式可以“范畴式”地把握的,如我们从性质(颜色、大小等)、数量、时间和地点等方面来规定一张桌子、一块石头的存在,但对于人之此在来说,他的本质在于他的生存,也即他朝向能在的各种可能性,因此我们不能用“什么”(was),而只能用“谁”(wer)来对人之存在提问。于是经由海德格尔将人之存在的独特方式明确下来之后,康德的哲学根本之间就转化为了“人是谁?”④ 海德格尔不仅改变了追问人之存在的提问方式(从“什么”到“谁”),而且也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追问的主体性原则的基础。自笛卡尔开始,哲学确立了“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原则地位,即“我思”(cogito)作为精神性的自我乃是先于所有关于世界的其他知识建立起来的最具确然性的存在。康德发展了这一唯我论的主体性原则,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同样将我思所代表的“先验统觉的源始的综合统一”称之为知性的最高原理。⑤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明确地将此在的基本状态标示为“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并同时将“共在”(Mitsein)作为此在的本质规定(Wesensbestimmung)进行强调时,他实际上已经彻底扭转了唯我论—观念论的主体性原则,因为哲学上“第一性”的源初被给予性再也不是一个单纯思想的“我”,而是一个已经被抛到世界,并且总是与其他人和物打交道的实际性的“我”。严格来讲,这时候的“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中的“我”。这意味着,追问人之存在的最源初根据就从单一的自我意识转化为了一种复合性的结构化存在,即:人在世界中与他人和他物的共在结构。 由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讨论此在的本真性时间问题时花费了极大的篇幅论述死亡以及它的个别性和不可替代性,所以给予很多学者一个印象,似乎海德格尔同样陷入唯我论的窠臼,忽视了本真性共在的维度。⑥这一看法实际上与海德格尔思想本来面貌完全不符,它所犯最大的一个错误,就在于忽视了海德格尔对“本真性民族”的论述。⑦实际上,“民族”概念在《存在与时间》后半部分探讨“历史性”时就已经出现了,但对这一维度最为清晰的阐明还是集中在海德格尔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文本中,尤其是1933-1934年冬季学期的研讨班《论自然、历史与国家的本质与概念》(收于《海德格尔年鉴》第4卷)、1934年夏季学期弗莱堡讲座《逻辑作为对语言本质的追问》(GA38)以及1934-1935年冬季学期讲座《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GA39)。 海德格尔在《逻辑作为对语言本质的追问》中专辟一章谈“对人之本质的追问”,在此他对“人是谁?”这一问题所关涉的主体方面的基础给出了最为清晰的回答。能够提出这一问题的是人自身,而“人是谁?”(而不是“人是什么?”)所问及的存在者,其实也是人自身,所以海德格尔认为:“人是谁?”这一问题是针对自身而来的,根据它所关涉主体的不同情况,可分为“我(自身)是谁?”“你(自身)是谁?”,“我们(自身)是谁?”“他们(自身)是谁?”等。海德格尔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