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格尔的《黑皮本》出版以前,虽然人们早已知道海德格尔在1933年加入纳粹党并在1933-1934年担任弗莱堡大学校长期间也有过一些后来引起争议的涉嫌纳粹活动的行为,但海德格尔的哲学跟国家社会主义有没有关系,或者是何种关系,这些问题长期争执不休,处于迷雾之中。即使海德格尔在1966年的《明镜》采访中已经就他及其哲学跟纳粹的关系做过说明,也不能止息各方面对他的批判。法里亚斯(Victor Farias)认为,海德格尔是积极的纳粹分子,且终身都是忠实的国家社会主义者,他的哲学被他改造用来服务于国家社会主义,使之哲学化。①最近,法耶(Emmanuel Faye)、沃林(Richard Wolin)等人甚至宣称,海德格尔的哲学只是一种纳粹政治学。②法里亚斯、法耶等人的结论建立在误解乃至篡改海德格尔文本的基础上,其论证之任意和结论之武断已经有不少学者进行了反驳。③冯·海尔曼称,法里亚斯的论断引起的轰动效应是对海德格尔的“榨取式利用”,而在《黑皮本》出版后特拉夫尼(Peter Trawny)、法耶等人对海德格尔哲学与纳粹关联的炒作只是“法里亚斯所引发的争吵的‘愚痴的复读机’”。④问题是,海德格尔在其担任校长时期前后的文本中确乎透露出对国家社会主义的某种期待。⑤他是否因此将他的哲学跟这种纳粹政治实践结合在一起?他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内在真理”之说似乎是对此的一种确认。然而,通过对他这一时期的思想进行细致的分析,就会发现事情并不如此简单。海德格尔在1928年明确表示有构建元存在论的构想,而在这个总体计划中对于政治领域的“元政治学”的勾画是海德格尔关于他的政治理论及其实践的设想。联系他的这个设想,他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内在真理与伟大”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澄清。通过分析与此相关的《黑皮本》,并且与这一时期海德格尔的公开讲座、讲课相对照,海德格尔哲学跟国家社会主义关系的问题将更加明晰。 一、“国家社会主义的内在真理”? 海德格尔于1935年6月讲授的课程在1953年以《形而上学导论》之名出版,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在1928年出版了价值概念汇编的第一部分,其中有661篇关于价值概念的著述,也许现在已经数以千计了,它们都称自己为哲学。尤其是当今到处兜售的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哲学,跟这个运动(即全球科技和现代人的遭遇)的内在真理与伟大毫无关系。它们只是在“价值”和“整体性”的浑水中摸鱼罢了。⑥ 文中“这个运动的内在真理”的说法最初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因为这里用了一个障眼法。根据考证,在海德格尔的原稿中,所谓“这个运动的内在真理与伟大”其实是“国家社会主义的内在真理与伟大”(der inneren Wahrheit und
des N.S.)。1953年,在手稿编辑出版过程中海德格尔亲自将N.S.(即Nationalsozialismus,“国家社会主义”,简称“纳粹”,Nazism)改为dieser Bewegung(“这个运动”),并加括号标注“全球科技和现代人的遭遇”来注明“这个运动”指的是什么。⑦这句话前面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字眼不再跟“这个运动”等同,而变成了对国家社会主义的嘲讽。通过复原文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在这里的修改弱化了人们对他原来的课程中“国家社会主义”的说法的关注,使国家社会主义哲学完全变成他批判的对象。 “国家社会主义的内在真理”这个说法在《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中就已出现,并且在讲稿最初出版的时候同样被隐匿了起来。根据爱尔兰德(Julia A.Ireland)的考察,《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中相关内容的讲授是在1935年1月,而《形而上学导论》是讲授于1935年6月。《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的出版稿删去了手稿中一些政治性更强的内容,但仍然保留了关于国家社会主义的某些内容。⑧这跟海德格尔时隔半年所讲的《形而上学导论》的内容可以相互对应: 科学作为知识取得和知识传递的有组织的事业,这种事业在运行过程中是持守所谓的自由的客观性立场,抑或是单纯否定这种立场,都不改变当今科学自身的形态。这种自称崭新的科学之所以崭新,只不过由于它并不知道自己多么老旧。它与自然科学的内在真理完全没有任何关系。⑨ 在这段看似无甚特别的内容中,译为“自然科学”一词的原文在海德格尔的手稿中是N.soz.,即“国家社会主义”,而编者出于某种原因将它误读为N.W.(即Naturwissenschaft,“自然科学”),这样就完全避开了因为这段文本而带来的对海德格尔的质疑和指责。通过爱尔兰德等学者对原手稿的重新识读和上下文分析,这两段文本的本来面目才得以展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