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1905年4月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说: 盖观之作用,于五官中最重要,故悉取由他官之知觉,而以其最要之名名之也。① 在五官中独尊视觉,在欧美被称作“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近年来这在国内学界也颇为流行。②确实,如“眼见为实”“高瞻远瞩”“明察秋毫”“画龙点睛”“一见钟情”之类的成语,正说明生活中视觉感官的重要地位。在现代中国以“堂”为号著名的如罗振玉的“雪堂”、郭沫若的“鼎堂”、周作人的“知堂”,饶宗颐的“选堂”等,而王国维自号“观堂”,③对“观”则情有独钟,以之作为身份标志,殊不寻常。 王国维22岁在《时务报》时,于扇面书“天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之句,④此“壮观”可视作“观堂”的脚注。早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就喜用“观”字,提出“境界唯观美时有之”,⑤是为《人间词话》中“境界”说之滥觞。比起“兴趣”与“神韵”等诗学概念,“境界”具图像感,是个视觉装置,如“主观”、“客观”、李后主“眼界始大”、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千古壮观”、“隔雾看花”等,⑥视觉隐喻处处在是,而以“三种之境界”一段最脍炙人口: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⑦ 这三种境界构成一个过程,是个追求真理的隐喻。它们皆通过视觉感受,始于“望尽天涯”立志高远,终于“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达到对真理的顿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比喻上下求索的艰辛,视觉似乎是缺席的,然而“伊”即最后的“那人”,是主体凝视的对象,伴随持续的思考与实践,而这种凝视实即一种心灵之眼的“内视”。 能经历这三种“境界”的人方能成为“大事业、大学问者”和“大词人”,集睿智、德性和天才于一身,是个超强的“伟人”。对王国维来说,“观”代表其身份标志,三种境界体现了他的理想人格。虽然不在一般认为《人间词话》卷首九则的理论部分之中,却是全书的中心舞台,以引征词句对“观”的行为作图像化呈现,展示“豪杰”的一场表演。犹如一首求索真善美的诗史之旅,其影响超出词话文本而成为现代中国人的座右铭。 为什么王国维独尊视觉?含有怎样的认识论与世界观?与20世纪初中国有什么关联?与中外思想史有什么渊源?如何接脉于《人间词话》的“境界”说?与创作《人间词》有何关系?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做些探讨。 二、“视觉中心”的当代性 所谓“盖观之作用,于五官中最重要”,属事实表述,却具当代性。克罗齐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似是老生常谈,意谓历史学家在书写当代史甚或过去史时,所述“事实”皆在其“心灵中回荡”,与其“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打成一片。”⑧王国维这一表述的当代性不光关乎主观因素,也有学术与时代等多重面向。首先,这出现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通过他所主编的《教育世界》这一现代媒介,对当时学界流行的“新学语”——主要是从日本输入的翻译名词——作一种公共性讨论。他从中国历史上学术与语言变迁的大势着眼,认为自周秦时代百家争鸣的繁荣之后,佛教输入外来文化,因本土语言的匮乏而发明无数翻译新词,这是自然之事,也是件好事。至宋儒融化佛教而形成“理学”,为学术开出新局,新学语起了积极作用。现在又面临相似的情景,从日本输入了大量有关“西学”的新学语,对此王国维抱肯定态度,对反对或滥用的两种倾向都加以批评。他举与“五官”相关的译语为例: 试以吾心之现象言之,如Idea为观念,Intuition之为直观,其一例也。夫Intuition者,谓吾心直觉五官之感觉,故听嗅尝触,苟于五官之作用外,加以心之作用,皆谓之Intuition,不独目之所观而已。观念亦然。观念者,谓直观之事物。其物既去,而其象留于心者,则但谓之观,亦有未妥,然在原语,亦有此病,不独译语而已。……盖观之作用,于五官中为最要,故悉取由他观之知觉,而以其最要之名名之也。Idea之语源,出于希腊语之idea及Idein,亦观之意也。以其源来自五官,故谓之观。以其所观之物既去,而象尚存,故谓之念。或有谓之想念者。然考张湛《列子注序》所谓“想念以著物自丧”者,则想念二字,乃伦理学上之语,而非心理学上之语,其劣于观念也审矣。⑨ 他指出像“观念”这一新学语,在中国思想文献中并无对应之词,即使《列子注序》中的“想念”也难以匹配,由是证明新学语的必要性。王国维支持新学语,还有个理由:“十年以前,西洋学术之输入,限于形而下学之方面,故虽有新字新语,于文学上尚未有显著之影响也。数年以来,形而上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十年以前”指西方传教士所引进的大量有关科学技术方面的新词语,都属于器物——“形而下学”的层面,而日本译语则带来了“形而上学”——人文学科有关的哲学、文学等。其实在1903年王国维在《哲学辨惑》一文中就表明他对日本新译名的肯定态度,指出传教士艾儒略在《西学发凡》中把philosophy译为“费禄琐非亚”,“而未译其义”,日人则译为“哲学”,因此“哲学之语实自日本始”。针对社会上对“哲学”的反对或误解态度,王国维力纠其偏,主张将“哲学”输入中国,因为这有助于对中国思想的研究。他说:“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从六经到宋明理学,涉及日常人生乃至深入的哲学问题,所谓“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者也。”换言之,哲学的根本任务在于探求真理,对于教育学及其他人文学科有提纲挈领之效。他又说:“余非谓西洋哲学之必胜于中国,然吾国古书大率繁散而无纪,残缺而不完,虽有真理,不易寻绎,以视西洋哲学之系统灿然,步伐严整者,其形式上之孰优孰劣,固自不可掩也。”⑩意谓中国哲学含有真理,而西洋哲学系统上和形式上更为严密。这反映了王国维对中西哲学的基本估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