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浪漫派看来,启蒙运动在以理性之光“照亮”(aufkl
ren)人与自然的同时,也驱逐了它们的魅力和神性,使它们成为缺少精神的、丧失本质的、异化了的存在,消除这种异化需要重新为人和自然唤回精神,使世界“浪漫化”。反讽是德国浪漫派“浪漫化”世界的方式,他们希望借助反讽在有限事物上揭示无限的精神,以此重新为世界确立神性的基础和本质。然而由于反讽自身存在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致使德国浪漫派的理论陷入无法摆脱的两难困境和危机。德国浪漫派的反讽本质上是近代主体性哲学基本图式的一种呈现,因此它的困境和危机实质上也是近代主体性哲学逻辑终局的预先展示,体现了近代主体性哲学自身的理论困境和矛盾。这一点在作为近代哲学之完成的黑格尔哲学那里得到了清晰且极端的体现。过去学界流行的对德国浪漫派文学化的解读,未能深入到浪漫派诗歌背后的哲学思想中,因此也未能全面揭示其思想在整个近代哲学中所起的重要作用。(cf.Hettner,S.37;Gervinus,S.589-599;Behler,pp.5-8)因此,把浪漫派的反讽仅理解为一种文学手法是不够的,德国浪漫派反讽的深层内涵及其危机的深刻意义需要在哲学层面,特别是在近代主体性哲学的历史与问题视野当中获得揭示。目前,国内已有一些以现代性与浪漫派关系为视域的分析和研究,但仍有必要从近代哲学的根本要素出发,透视德国浪漫派的形而上学基础。(参见胡继华、张铄;涂丽平、宋朝普)鉴于此,本文围绕德国浪漫派的反讽思想,在阐述其核心内容的同时,借助表象活动这一主体性哲学核心要素来揭示反讽理论哲学层面的意义,为理解德国浪漫派思想提供一种哲学的语境。 一、“浪漫化”世界与反讽 德国浪漫主义思潮是西方近代一场十分重要的思想运动,著名观念史家以赛亚·伯林认为“它是发生在西方意识领域里最伟大的一次转折”。(伯林,第10页)然而,由于德国浪漫主义本身及其对后世影响所显现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学界至今未能对何为德国浪漫主义的本质达成共识,甚至未能给出一个全面清晰的界定,由此出现了“关于浪漫主义的著述比浪漫主义文学本身庞大,而关于浪漫主义之界定的著述比关于浪漫主义的著述更加庞大”(同上,第9页)①的情况。但就这场思潮被冠以“德国浪漫主义”之名而言,它至少在两个维度上具有连续性或同一性——德国浪漫派思想家对时代问题的理解与“浪漫化”世界的意图。在德国浪漫派看来,启蒙之后的人和自然都处于失去自身本质的异化状态,对这种普遍存在的异化状态的批判就成为他们共同具有的理论特征。“浪漫主义运动……是对各种普遍性的激烈反叛”(同上,第15页);“浪漫派的反讽肇始于……一种结合了不可企及的自我批判意识的体系”(拜泽尔,第12页);“我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Henkel,S.96)“浪漫化”世界是德国浪漫派在批判时代问题后提出的解决方案,该方案的核心就是反讽。因此,在分析反讽之前,有必要首先对德国浪漫派所理解的时代问题和“浪漫化”世界的意图作出说明。 德国浪漫派批判的现代世界的异化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神之隐匿”(Entg
tterung),即神(精神、神圣)在世界中的消逝,精神不再对人有感召力,人也不再能够在世界中发现、感受和领悟神或精神。对德国浪漫派而言,“神之隐匿”是现代人类生存的危机,因为人和自然的本质渊源并奠基于神圣与精神,神的隐匿意味着人和自然失去了根据。这首先且直接地体现在自然的异化上:“自然失去了支撑神圣力量的象征性力量。诸神不再在自然中言说,也不再藉着自然而说,自然在运动中变化中成为了无灵魂的原子”。(维塞尔,第23页)在这里,“自然”(Natur)具有它自身所包含的双重含义,既是精神蕴藏其中、人受其恩典而得以生存的自然界,亦是人之“本性”的给予者。当精神隐匿时,自然丧失自身的本质而异化了:“诸神及其追随者消失了——大自然空旷寂寥,了无生机。干瘪的数字和严格的规范用铁链将它束缚起来”。(诺瓦利斯,第38页)在德国浪漫派看来,诗人能将自然从“铁链”的束缚中解放,因为他们是精神的追随者,坚信精神充溢在自然中并作为本质支配着万物,认为自然是精神的感性表达和“言说”(Sagen):“人不是独自言说——宇宙也言说——万物都在言说——无限的语言”。(同上,第168页)诗人的诗歌是揭示隐藏自然中的精神的语言。因此诗人的使命是把隐藏在万物中的精神展示出来,把静默的暗示转化为可被传颂和理解的话语,把精神自在的言说转化为自为的言语,转化为诗与精神之歌,从而揭示精神的奥秘。 诗揭示隐藏在自然中的精神,同时救赎生存于自然中的人。当精神在诗中获得传达时,诗人也在精神中与自然统一。作诗是诗人为人和自然呼唤精神所作的努力,诗人“力图把经验世界转化为一首诗,一个梦。……因为梦是精神的声音;梦真正是精神自身”。(维塞尔,第7页)这样一来,诗便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它本质上表达着一个形而上的诉求——人对自身有限性的克服和对精神无限性的渴望。人是终有一死者,死亡是人一切可能性的终点和最大有限性。诗人如临深渊地凝视着死亡,在忧虑、苦恼、烦心和畏惧中作诗以寻求克服死亡的道路,为自己争取永恒和不朽。就此而言,诗是对永恒之奥秘的窥探,它通过分享精神之无限来克服死亡带来的有限。因此,浪漫派的诗自诞生之初就不仅是单纯的人类情感的抒发,它更根本地是人类寻求无限以克服有限的伟大努力。只是因为渴望无限,诗才触动着人的形而上学本性,使人深入到那个超验的本质中而通向永恒与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