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与哲学 德里达式的哲学“文字学”①理论,是“后形而上学”或“后现代哲学”最重要的学理基础之一,它与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有内在关联。探讨这种关联,不仅涉及哲学史,还扩及人文社会科学,它揭露我们时代一种不可忽视的哲学精神,学术张力极大。20世纪西方哲学发生了语言学转向,从观念转向实证,传统理性主义逐渐让位于经验证明,心理学和语言学成为显学,两者都是实证的。较之意识形态,两者是中性的。索绪尔语言学的兴起,使现代欧洲哲学愈加脱离传统形而上学,德里达式的哲学“文字学”理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场的——语言不是现存模样。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共时性”态度不同,德里达认为,对于语言的态度,与哲学史密切相关,要在哲学视野下,追溯语言的历史和语言的原初模样——字母之前的文字。 德里达式的文字学,进入西方语言学理论内部“攻破”西方哲学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将某种思想秩序强加给现代社会,认为文明的文字就应该是字母文字,而字母之前的图画的、象形的表意文字,是野蛮或蒙昧的文字。这种态度与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相一致,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甚至可以扩及“从前苏格拉底到海德格尔——始终认定逻各斯是普遍真理的起源,是真理的历史,是‘真理的真理’的历史——始终贬低文字,文字在‘充分的’言说之外受到压抑”。②以语音为中心的逻各斯的思想,从其诞生之日起就被强行规定为哲学的中心。同时,作为非表音文字的汉语,20世纪以来一直努力引入拼音文字方案,它掩盖了汉字作为纯粹书写符号的科学意谓。 逻各斯中心论的语言基础在于语音中心论,它断定文字只是记录语音的符号,而德里达式的文字学,正是从重新考察语音与文字的关系开始的。这种关系不能预设某种“已经”或者前提,使文字从语音中心论的封闭系统中解放出来,这使传统形而上学概念不再是得心应手的思想工具。德里达式的文字学发明了某些稀奇古怪的术语,这些词语敞开思想的拓扑空间,试图在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之后,实现文字学转向,用文字学取代语言学。文字不再是语音的附属物或者复制品,文字不再是“能指的能指”或者“符号的符号”(亚里士多德曾经认为,说话是表达心灵的符号,而文字是记录说话的符号),文字不再只是贴在事物的表层,文字就是自在之物本身。“就其全部意谓而论,‘文字’包含了语言。‘文字’一词不仅不再意味着能指的能指(le significant du significant,亦可理解为语音的语音、含义的含义——引注),文字概念开始超越语言的外延。”③文字包含语言又超越语言,当然也超越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而后者被德里达视为西方形而上学的一种现代形式。 德里达用“文字”或“书写”取代了结构主义语言学所谓“符号”概念,用“增补性的逻辑”取代了符号逻辑(形式逻辑)。“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西方语言概念(这里主要指局限于二元对立系统,例如词语的能指与所指之间、说话与文字之间——引注)只是原初文字的伪装或乔装打扮:这种原始文字,相比为了单纯地‘取代说话’(卢梭语)而发生的情形,更为根本。要么文字从来都不曾是简单的‘替补’,要么就急切需要构造一种新型的‘增补性’(supplément)的逻辑。我们要进一步阅读卢梭的著作,正是来自这种迫切需要。”④在这里德里达所谓“原始文字”并不意味着时间上的在先性,不是指“先于语音表达”。 词语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对立,其实是原初文字乔装打扮起来的后果,它伪装成听—说系统,也就是语音。语音是自身封闭系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存在于自身封闭的结构系统之内。根据西方语言学,语音不被认为是经验的、世俗的、偶然的,语音是精神的生命,构成生命的历史——被听见、让人听见(懂得)自己说话(的意思)、听见自己的声音(心声)、彼此互相听见。语音是精神的实体,它的给予与被给予,都是观念或者哲学意义上的,语言学术语称之为“能指”。索绪尔语言学与西方哲学传统是一致的。文字只是记录语音的工具,使完整的话语保留下来的工具,文字就是这样的笔译者,它记录并且取代语音的自我呈现、向其所指呈现,文字就这样成为原话的代言人——但这只是属于技术概念的狭义上的文字,并不属于德里达追溯文字起源的所谓原初文字。 区分书写的起源与语言的起源 要区分书写的起源与语言的起源,这是两个不同问题,而德里达式的文字学,与现代语言学密切关联,这一切使得问题变得更为复杂,需要理清线索。虽然现有的语言学也自称科学,但如上所述,它在说与写的关系问题上,却以形而上学作为思想支撑。文字学要抽掉这个支撑。语言学是“语言的科学”之简称,它的基础是音位学(phonologique,代表性人物有特鲁别茨柯伊、雅格布逊、马丁内,他们继承了索绪尔语言学),这是语言事实的科学,它保证了语言学的科学性。语言学界定音位。语言学不是“言语学”,也就是说,语言学要将发音的感性的偶然因素(例如方言、嗓音的生理差异、性别差异)隔离出去,因为这些因素都不会影响发音与字母之间的直接记录关系——理性或科学关系、能指与所指关系。在语言学系统中,书写活动只是派生的、特殊的、外部的,是记录语音符号的符号——亚里士多德、卢梭、黑格尔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