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现代哲学虽然承认主体的有限性与无限性,却总是以各种方式消除两者之间的悖谬,取消两者之间的张力;后期现代哲学强化这一悖谬,突出这种张力,最终排斥无限性并充分承认有限性的地位;当代哲学则强调主体终结论,这涉及“有限性之后”的提问法。有必要梳理主体有限性问题从早期现代哲学向后期现代哲学的演变,这不可避免地涉及两个阶段针对这一问题在各自内部呈现出的重要差异,比如早期现代哲学中康德哲学与笛卡尔哲学之间、后期现代哲学中利科哲学与梅洛-庞蒂哲学之间的微妙区别,唯有这样,才能理解正是人的有限性造成了所谓的关联性困境。 一 利科在《意志哲学》第二卷《有限与有罪》中表示:“恶的可能性看起来处在人的实在的最内在构成中。人从构成上说是脆弱的,他可能犯错误,根据我们的工作假设,这种看法是完全可以被纯粹反思所达到的;它指明了人的存在的一种特征。”①所谓人的实在,实为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这是20世纪法国哲学“3H一代”(即主要受Hegel、Husserl和Heidegger影响的一代)对海德格尔进行人(类)学解读的明显标志。利科表示,人犯错误的可能性基于他“与自己的某种不相一致”、源自他“与自己的不相称”,这样一来,“如果说恶随着人来到了世上,‘我不应当感到吃惊’:因为它是呈现比它本身更大和更小的存在的这种不稳定的存在论构成的唯一实在”②。梅洛-庞蒂强调反思前的我思,大体同辈的利科却仍然突出反思。其实,后期现代和早期现代对反思有根本不同的理解。无论如何,针对为何犯错或犯罪的现代性追问,引出了关于人的有限性的提问法。 利科引述笛卡尔“第四沉思”说: 真的,当我只是想到神的时候,我没有在我这里发现错误和虚假的任何原因;可随后回到自己,经验让我认识到,我无论如何有犯无穷错误的倾向,仔细地寻找它们的原因,我注意到向我的思想呈现的不仅仅是关于神或者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的一种实在而肯定的观念,而且可以说,关于无,即关于无限远离任何类型的完满的东西的某种否定的观念;而我好像是在神与无之间的一个中项,也就是说如此地被置于至上存在与非存在之间,以至于在一个至上存在产生了我的范围内,确实在我这里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把我引导到错误中;但是,如果我视自己以某种方式分有了无或非存在的话,也即在我自己不是至上存在的范围内,我恰好就被暴露给无穷的缺陷,以至于如果我犯错的话,我是不应该感到吃惊的。③ 此前,梅洛-庞蒂围绕笛卡尔哲学是否包含实存论姿态已经谈到这段引文的要旨: 即使我们同意实存、个体性、人为性处在笛卡尔式思想的视域里,仍然需要知道它是不是已经把它们当作论题。然而,必须认识到它只有通过深刻地转变自己,才能做到这样。为了使知觉成为一种原本的认识,应当赋予有限性一种积极的含义,并且严肃对待第四沉思的使我成为“在神与无之间的一个中介”那句奇特的话。但是,如果无就像第五沉思让它获得理解的那样、就像马勒伯朗士所说的那样不具有属性,如果它什么都不是,那么关于人的主体的这一定义只不过是一种说话方式,而有限就没有任何积极的东西。④ 承认有限理性但仍然追求无限理性的笛卡尔不可能深刻地转变自己。梅洛-庞蒂和利科不满足于康德用有限理性取代无限理性,他们承认理性与非理性的张力,进而以有限性取代有限理性,导向了一种非笛卡尔主义甚或反笛卡尔主义,强化了从认识论向实存论的转向。 现代哲学始终关注有限性且将其归于主体性,但两个阶段对这两个概念的界定是根本不同的。要深刻理解这种差异,需要同时把握早期现代哲学家之间的明确分别、后期现代哲学家之间的微妙区别,同时还需要关注当代哲学家突破有限性的各种尝试。这涉及人类中心论经由个体中心论向主体终结论的演变。关于神无关系的论题由此引出的不仅是无限性与有限性之间,而且还有神性、人性和物性之间,人的神性、心性和物性之间,纯粹心性与不纯心性之间,无性与物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现代性及其转折进程中来把握人的有限性的提问法,从欧陆哲学看,归根结底探讨的是从笛卡尔到康德的主要突出纯粹意识的观念主义、自黑格尔至梅洛-庞蒂的重点强调本己身体的精神主义、梅洛-庞蒂之后的主要属于分析思维的唯物主义针对主体问题的不同姿态。 梅洛-庞蒂和利科以“我就是我的身体”的一元论姿态,批判观念主义的“我是一个心灵”且“我有一个身体”的二元论立场,他们拒绝但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以否定任何心理因素为特征的新唯物主义的出场。他们代表了现象学实存论大背景下分别以知觉/行为和情感/行动为起点的、稍有不同的进路。利科表示:“如果说梅洛-庞蒂创立的是‘知觉现象学’,那么我试图创建行动和情感的现象学,它探寻并通向政治哲学。”⑤在《行为的结构》和《知觉现象学》中,通过批判吸收相关心理学和生理学成就,通过批判清算经验论和理智论传统,梅洛-庞蒂阐明了一种既克服纯粹意识倾向又否定机械生理机制的含混哲学。他通过强调知觉而通向实存论,并因此关心实践和行动,但他依然维护知觉的认识论特征,从而延续了理论偏好,试图在知觉和被知觉世界的框架下更好地解决意识和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