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海德格尔的诠释学本体论思想,伽达默尔对施莱尔马赫的方法论诠释学进行了改造,凸显出时间距离在文本诠释过程的创造性价值,由此形成并构成其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立场。这一新的诠释学洞见通常表现为一种“视域融合”的诠释学模式。这一诠释学洞见赋予理解活动以创造性价值,导致了文本的开放性。但是,仔细阅读其相关论述,我们发现,其诠释学思想中隐含了某种形式的黑格尔主义,亦即一种以“时代视域”为主体的历史发展与演进过程。在这一“时代视域”的融合中,个体性的创造性洞见被掩盖了。笔者以伽达默尔的诠释学建构为参考,通过追溯视域思想的现象学根源,揭示出视域的身体性维度,以此表明“视域融合”诠释学模式背后有一种身心交融的诠释学维度,而后者正是融入宋儒的读经法所强调的文本诠释思想。 一、“视域融合”的提出与基本内涵 为了更好勾勒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的思想要义,我们以施莱尔马赫的思想为背景引出其思想创见。施莱尔马赫方法论诠释学的基本特点可以概括为“设身处地”。在他看来,我们之所以需要对文本进行阐释,是因为作者和解释者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彼此的生活背景差别很大,这些差别会造成我们对作者的文本产生误解。因此,诠释学就以一种如何避免误解的技艺,而“设身处地”就是施莱尔马赫用来克服此种误解的思想方法的总结,亦即通过尽可能多地掌握作者的写作背景,然后解释者把自身代入到相应的情境之中,以期获得对作者心理状态的真切把握。正如他所说的,“解释的重要前提是,我们必须自觉地脱离自己的意识(Gesinung)而进入作者的意识”。① 伽达默尔接受了施莱尔马赫有关主体间距的说法,也即在作者与诠释者之间存在视域差,也正如此,才需要理解。但是,他对这种“设身处地”的诠释模式提出了根本质疑。在他看来,重要的不是如何重新在自己的心里去复活作者的“意识活动”,而是实现双方视域的融合。他一方面根据海德格尔的本体诠释学思想表明,这种完全抛弃自己的历史背景(“前见”或“前理解”)而进入到对方的意识活动之中的做法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前理解正是构成我们人之为人的“实际性”所在。抛弃了自身的“实际存在”,任何理解活动都不可能发生。另一方面同样借助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历史性思想表明,解释者与作者之间的时间间距并不一定是误解的原因,相反,它倒是创造性诠释的根源。正是解释者带有自己的“前见”,使得他对文本的理解不同于作者,也因此将超出作者原有的视域。而理解活动的价值就在于实现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视域融合”。这就是时间间距的创造性价值所在。“事实上,重要的问题在于把时间距离看成是理解的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可能性。”② 根据伽达默尔的描述,时间距离的创造性价值主要表现为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时间距离的过滤功能。根据伽达默尔的描述,时间距离主要给我们提供一种判断的尺度,让我们将积极的成见与消解的成见区分开来。可以理解,在文本或艺术作品还没有进入历史之前,我们很容易受当前现实兴趣的影响和干扰,而不能看清作品应有的历史意义。只有当它进入历史之后,时间距离可以帮助我们悬置不相关的“过度反响”,著作的意义才展现出来。因此,时间距离为我们区分误解与真理解提供了判断的尺度。③ 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就是视域融合的思想。时间距离的生产性价值直接体现在“效果历史”这一概念之中。伽达默尔以此突出历史本身的能动性以及我们跟历史的内在关系。他指出,历史对象不是站在我们对面的对象,相反,我们总已经为历史所影响、所塑造。这种影响不是我们可以自由选择的,比我们通常设想的更为广泛深远。在这个意义上,也就不存在那种纯粹客观的历史研究(历史客观主义),因为当我们面对历史对象提出某个问题的时候,我们提出的问题本身就包含了来自历史对象对我们的先行影响。因此,理解本身就是一种“历史事件”。由于历史总是已经起作用,总是在起作用,伽达默尔将理解称为“效果历史事件”:“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种效果历史事件。”④ “视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就是伽达默尔用来描述效果历史起作用的方式的。“我们关于视域形成和视域融合的全部说明旨在描述效果历史意识的作用方式。”⑤“视域”可以说是我们看到事物的“立足点”或背景。通过它,我们可以判断视域内的事物的“近和远、大和小”。随着视域的改变,事物的“近和远、大和小”(亦即其“意义”)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因此一般说来,某个历史对象的意义只有在相应的历史视域中才能呈现出来。⑥我们的理解活动总已经立足于某个历史视域,它给了我们去理解的出发点。要理解一个历史文本,就要置身于文本的视域之中。与施莱尔马赫不同,伽达默尔强调的“置身”不是放弃读者的历史视域,而是让我们的当下视域跟文本的历史视域发生交融,从而获得对文本意义的把握。“在理解过程中产生一种真正的视域融合。”⑦ 立足视域融合思想,可以更好看出时间距离的创造性价值。我们当下的视域是由各种各样的前见组成的,这是我们的历史性。这些“前见”构成我们去观看的立足点。它们确实可能导致误解,但是,正如伽达默尔所指出的,它们也构成了新的理解的可能性,因为在新的视域中,历史流传物才可能呈现出不同的“意义”。理解也就不再是放弃诠释者自身的“前见”并以设身处地的方式完全进入作者或文本的“视域”,而是双方视域的融合。只要理解意味着视域融合,那么这就表明,任何理解都离不开创造性诠释,也都从根子处包含了创造性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