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现象学运动史上有一桩著名的公案,1900年,《逻辑研究》第1卷《纯粹逻辑学导引》①(下文简称《导引》)的出版使胡塞尔声名鹊起,因为他在该书中对当时盛行的心理主义(Psychologismus)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最终使心理主义在哲学上被彻底归入档案。随后,一批受其影响的青年才俊围绕在他周围,并在他彼时所任教的哥廷根大学形成了后来著名的哥廷根小组。这些小组成员认为,胡塞尔在《导引》中对心理主义的批判是一种反主观主义的客观主义立场,这种做法“为哲学夺回了它的对象性方位”,并且这些成员还将“朝向实事本身”这句口号理解为“转向客体”(Wende zum Objekt)。②但一年后,随着《逻辑研究》第2卷《现象学与认识论研究》③的问世,同样是这批青年才俊,转而就指责胡塞尔重新倒退回主观主义的哲学立场。因为在这一卷,胡塞尔将《导引》中所坚决捍卫的观念对象(ideale Gegenstand)的起源追溯到了意向体验之中,④而在哥廷根小组成员看来,这势必会导致观念对象受到体验流之时间性的浸染,进而丧失其永恒性,最终不再是观念性的东西,毕竟时间性标志着实在性。⑤ 这桩公案牵扯出了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即永恒与时间的关系问题,具体而言,即观念对象这种永恒之物(Ewige)是否具有时间性。对这一问题的解决会将我们带到一种两难境地:一方面,作为永恒之物,严格意义上的“观念者”或“观念之物”(Ideale)是拒斥一切时间性要素的东西;但由于意识本身属于具有时间性的体验之流,所以永恒之物无法被意识所把握,因而“观念之物”就无法成为意识的“对象”。另一方面,观念之物如果要成为对象,就必须与意识发生关系,因而也就要在时间之流中显现自身;但如此一来,由于在意识之流中沾染了时间性,这种对象就不再是“观念的”(ideale)。因此,如果胡塞尔要在心理体验中探讨一切对象性东西的起源,那么当他涉及观念对象时,就会势必遭遇永恒与时间这对矛盾。但胡塞尔并没有受困于这一两难境地,他通过指出观念对象的永恒性或超时间性本身就是一种“殊胜的时间形态”(ausgezeichnete Gestalt der Zeitlichkeit),即全时间性(Allzeillichkeit)或随时性(Jederzeitlichkeit),⑥扬弃了永恒与时间的冲突。当然,仅仅将观念对象的永恒性还原为全时间性还远远不够,要真正解决在观念对象这里涉及的永恒与时间的关系,就必须在现象学上详细说明这种“殊胜的时间形态”是如何在时间之流中被构造起来的。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虽然胡塞尔反复强调观念对象的无时间性或超时间性本身也是一种时间形态,⑦但他却从未对这种时间形态的构造方式进行正面探讨。同样,这个问题也并未引起研究者们足够的重视,⑧唯一例外的是黑尔德(Klaus Held),在《活的当下》(Lebendige Gegenwart)一书中,他开辟专章来探讨全时间性的构造问题,指出观念对象的全时间性其实是“时间可定位性的缺失”,并将这一构造问题与本质直观操作联系在一起,强调自我对本质对象的把握所具有的自发性在全时间性的构造中发挥的积极作用。⑨但黑尔德的这一研究中却存在着一些缺憾:首先,按照胡塞尔的看法,在阐释知性对象的构造和存在方式时需要对比那些被动被给予的对象,⑩虽然黑尔德也简要提及了实在对象与观念对象的差别,(11)但他既没有区分不同层次的实在对象及其时间特征的差异,也没有从实在对象与观念对象的时间差异中发掘出解决全时间性构造问题的线索;其次,在涉及本质直观操作时,黑尔德没有对想象变更以及这种变更的自由性在全时间性的构造上发挥的作用予以足够的关注;最后,更至关重要同时也情有可原的一点是,《经验与判断》中讨论观念对象之时间性的文本来自L II 13这份原始手稿(Originalmanuskript),(12)而就是这同一份手稿,在2001年以更完整的篇幅被编入《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1917-1918)》(下文简称《贝尔瑙手稿》)(13)的第五编“论个体化现象学”中,在这里,观念对象的时间性问题得到了更为全面的探讨。(14)而在写作《活的当下》时,黑尔德自然没有预料到《贝尔瑙手稿》的编撰情况,也没有对L II 13给予过多关注。 为了弥补这些缺憾,本文尝试尽量关照到《经验与判断》与《贝尔瑙手稿》中的相关文本,同时在时间现象学与先验逻辑学这两个问题域中探讨观念对象之全时间性的构造问题。首先,笔者会从《逻辑研究》入手,简要介绍观念对象的时间性问题的产生;其次,在对感觉对象、自然对象的时间特征进行具体分析之后,笔者将尝试指出,观念对象之所以能够在表面上摆脱时间性,是因为对观念对象的构造涉及了两层超越,即个体对象对感觉对象之超越、观念对象对个体对象之超越;而本文最后部分则会对观念对象在其中得以被构造出来的本质直观操作进行详细考察,并最终指出,究竟是在哪个操作步骤中,观念对象才得以摆脱个体之物的时间特征,获得一种“殊胜的时间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