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历史文化根基 张国刚 张国刚,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历史研究》(京),2023.6.4~14 中国的改革开放至今已经45周年。改革是文明主体自觉的自我更新,开放就是对他者采取包容立场,包括文明的交流与互鉴。改革和开放是中华文明延绵5000多年仍保持生命活力的密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①文化强盛则国运绵长,中国文化的精神就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本文试图从中华文明发展的内生逻辑,探讨改革的历史渊源与文化根基。 一、改革与中华文明的奠基定型 中华文明从上古时代奠基开始即有其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并展现在连续不断的改革过程中。 司马迁《史记》“本纪”部分从《五帝本纪》记载开始,然后是《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等,终于《孝武本纪》。从“五帝”到“武帝”,正是中华文明的奠基定型时代。其间每一次重大历史转折,都伴随着改革。 炎帝、黄帝号称中华人文始祖,历经颛顼、帝喾、尧、舜,至于禹以及夏朝的建立,华夏文明得以呱呱坠地。从炎黄至尧舜的禅让制,到夏启立国的家族世袭,是重大的历史转折。《尚书·尧典》等显示,夏人的先祖鲧、禹,商人的先祖契,周人的先祖弃,以及皋陶、四岳等都是帝尧帝舜同时代人。拨开历史传说的迷雾,可见“五帝”时期诸古国并存,属于部落联盟性质。其中炎帝和黄帝部落结成联盟,不断发展壮大,逐渐形成华夏族,因此,海内外华人自称炎黄子孙。至晚在夏启立国时,血缘关系扩展到族缘地缘关系。华夏文明的基因在一系列制度革新中得以形成,当时号称“诸夏”。② 夏商周三代的共同特征是华夏文明核心区域日益明显。尤其是西周初年的分封,不仅将姬姓宗亲和部分盟友分封到东方各地,还对黄帝以来同属华夏古国的后裔(诸夏)也加以分封,如祝(黄帝之后)、唐(尧之后)、虞与陈(舜之后)、杞(夏朝之后)、宋(商朝之后)。③尽管后者除陈、宋二国外,多数情况下是象征性的,但是华夏文明共同体意识却十分鲜明,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也表现突出。由此,确定了包括陕西、河南、河北、山西、山东等在内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成为华夏文明的核心空间区域。“宅兹中国”的“中国”确定了。 夏商周三代文明具有继承性和连续性,也有损益和变革。④殷周制度差别较大,以至王国维提出殷周变革的论断。最突出的是殷人崇鬼而周人尚德,由此而来的政治文化和社会制度自然也表现出诸多差异。但无论是伊尹辅佐商汤,还是周公“制礼作乐”,都说明改革推动了夏商周不断进步。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从管仲变法到子产改革,从李悝《法经》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浪潮前后相继、此起彼伏。但是,要想彻底结束诸侯割据、战争不断、生灵涂炭的局面,局部的改革无济于事,于是,秦国开始商鞅变法,并取得成功。 从长时段评估,商鞅变法是中国历史上罕有其匹的重大变革。与胡服骑射乃局部战争的需求不同,也与申不害及韩非思想仅局限在统治术、帝王术层面不同,商鞅变法是全局性、总体性、系统性的改革。管仲在齐国、子产在郑国的改革,也只不过是救弊之策,对社会变革影响的广度和深度,亦无法与商鞅变法相比。 商鞅变法从富国强兵的现实需要出发,改革范围涉及土地制度、农业政策,人事制度、法治措施、郡县制及其以下的基层政权建设,军事组织、武器装备以及军功爵激励机制等。变法旨在通过奖励耕战以提升国家经济、军事实力,并相应建立一整套加强中央集权的体制和机制。其重要特色是,以刑法为强有力的治理工具。商鞅变法后,经过100多年的军事斗争和政治角力,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中华文明从此以大一统的政治体制开创了新纪元。但是,如何治理大一统的国家,却是一个新问题。 改革就是国家治理的探索过程。秦朝只有短短15年,继起的两汉却各有200年左右。为什么秦朝二世而亡?贾谊《过秦论》回答:“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⑤这个论断虽然略显粗糙,却指明了治国之策的改进重点,就是完成从“马上打天下”到“马下治天下”的政策转变。这其实也是早年陆贾对刘邦的忠告。 刘邦君臣对于秦亡原因的讨论,直接转化成汉初“黄老无为”的治理方策,即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减轻刑罚,历经孝惠、吕后和“文景之治”后,汉朝迅速抚平战争疮痍,出现了经济繁荣、民殷物阜的康乐局面。至此,汉朝人的历史经验总结才逐渐深邃,开始把秦制与秦政区别开来。在后世历史叙事中,秦政“刻薄寡恩”与周人“礼义仁德”形成强烈对比。汉朝继承了秦朝统一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却改变了秦朝“以吏为师”的治理体系,此即因袭秦制而变革秦治。简单归纳,周人尚仁德,秦人尚刑法,汉人折中调和,“黄老之道”就是这种调和的过渡形式。汉武帝时代形成“霸王道杂之”的治理体系,却以“独尊儒术”为名,旨在统一人们的思想和价值观。董仲舒说:“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⑥商鞅的目的是富国强兵,董仲舒则旨在教化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