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80年代,第一个80年代,围绕社会领域中改革、启蒙和现代化等等概念展开,基调是反思,强调的是应该怎么样,反思打开了诸多的写作领域;第二个80年代,有点不一样,它来源于第一个80年代,但是对第一个80年代提出了质疑,所以,这个反,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带有更多的质疑的意味。质疑也带来反思,但是这个反思开始指向人本身。因为反思进入个人内心,所以就有了沉思的美学风格。 两个80年代,有两个80年代的美学风格。第二个80年代,后来也会以“纯文学”来进行命名。但什么是“纯文学”,也有一定的歧义。钱穆谈文学,说:“中国文学亦可称之为心学……信统性情,性则通天人,情则合内外。不仅身家国天下,与吾心皆有合,即宇宙万物,于吾心亦有合。合内外,是即通天人。言与辞,皆以达此心……言而文,则行于天下,行于后世,乃谓之文学。”①这里,关键是内外,外即事,事事物物,就是社会,这个事里也是有心的,事里见心,是好的。事里不见心,容易被社会规训,成为钱穆说的“机器人”;内就是心,是性灵,也是情感,但是心是在事里的,见心不见事,就容易虚幻,就容易个人化,这个个人就会凌驾于群体之上。内与外,不易区别,心寓于事,事见于心。但在现代,又大致引申出两种写作趋向:一是写事,写问题,也就是围绕社会展开的叙事,多用写实方法;而另一种则专注于人的内心,写生命,写自然,多有形而上的思考,叙事上,则以抽象或象征为主。如果两者各走极端,就各有各的问题。前者机械,后者虚幻。 简单一点说,写作取向上,还是有点区别,讲事的,关注社会,可以称之为社会文学;讲心的,关注个人,可以称之为个人文学,后者,通常以“纯文学”视之。钱穆就说:“有文人,斯有文人之文。文人之文之特性,在其无意于施用。其至者,则仅以个人自我为中心,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抒写性灵,歌唱情感,不复以施用撄怀,是惟庄周氏所谓无用之用,荀子讥之,谓之有天而不知有人者,庶几近之。循此乃有所谓纯文学,故纯文学作品之产生,论其渊源,实当导始于道家。”②时人所谓文学性,也一般会以这类文学为例。 当然,这只是大致的划分。讲文学史的变化,还是要从作品谈起。 一、从反思到改革 80年代,发端于伤痕文学,这一点,是为文学史家公认的。最早的是刘心武的《班主任》(1977),其次有宗福先的《于无声处》(1978),但影响最大的却是卢新华的《伤痕》(1978)。相较于《班主任》和《于无声处》,《伤痕》结构简单,但唯其简单,却也产生了力量,这个力量来自小说的政治立场和历史态度,所以费正清说:“卢新华的小说成了‘伤痕文学’的典范,这类作品描写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正直人所受的苦难,不管这类暴露文学的真正动机如何,它再次显示出它们是服务于某个政治目的:它支持彻底消除文化大革命后果的邓小平派。”③所以,文学史的评判标准,有时并不完全来自文学性。 王琼的博士论文《作为文艺思潮的“伤痕文学(1976-1984)”》对“伤痕文学”的前前后后作了较为详细的资料整理。在论文中,王琼援引了马达的回忆:“《伤痕》这篇作品不是一般地批判‘四人帮’罪行,更重要的是,促使人们重新审视‘文化大革命’,认识这场‘革命’不是什么‘完全必要’的,‘完全正确’的,而是造成全国的大灾难,造成万千干部和人民难以弥合的苦痛,由此引出必然的、也是唯一正确的结论,就是必须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但是为慎重起见,我还是写了封信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泽。第二天晚上,老洪打电话给我,他在电话中说:‘这篇文章我看了,很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八月十一日,小说《伤痕》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④洪泽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是70年代末至80年代前期上海文学变革的重要支持者,所以,80年代的文学,并不完全是知识分子单纯的个人思考,而是得到了党内改革派的支持。现在,文学史家喜欢讲文学的生产机制,包括制度,但制度是明的,暗的,却有政治人物的介入。不过,这方面资料搜寻不易,依靠的,只能是个人的点滴回忆。 “伤痕文学”征用的,是“好人受苦”这一文学原型,这一原型是各个时代各种类型的文学都习惯征用的,包括“革命文艺”。也可以说,“伤痕文学”是80年代的“诉苦文学”。80年代前期的文学,受“革命文艺”的影响颇深,有很强的社会动员力量。但是这个“诉苦”是一个颠倒,人物、主题、思想等等,都是颠倒,只有结构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所以,形式是有相对独立性的。 “伤痕文学”的主旨是退出,从“政治”(运动)中退出,回到另一种乌托邦。这个乌托邦大致如下: 首先,包括但不限于亲情(卢新华《伤痕》,1978),比如爱情(宗璞《三生石》,1980)。50-70年代的文学也写亲情和爱情,但这个爱情和亲情必须服从于政治(宗璞《红豆》,1957),这是那个时代的总体考量。“伤痕文学”重写亲情和爱情,目的是否定政治(运动),真正的亲情和爱情必须通过这一否定或退出才能获得。因此,它要求重新结构一种共同体,这一共同体由亲情和爱情构成。它实际瓦解的是由所谓“阶级爱”构成的政治共同体,而经由这一瓦解,“阶级爱”这个概念实际上很难重新建立。 其次,建立在亲情和爱情基础上的,是爱,这个爱指向个人,而不是阶级。这和50-70年代不一样,50-70年代,爱是有阶级属性的,典型如报告文学《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1960)。爱成为80年代最重要的概念,这个概念重新连接了个人和个人之间的关系,它超越政治和经济,尽管空洞,但有很强的召唤力量。而在爱的对立面,是斗争,斗争具有政治属性。政治必须区分敌我,敌我之间,正是斗争。因此,爱的描写,本身就具有了去政治化的叙事功能。经由这样的描写,亲情和爱情自然呼唤出入性和人道主义的理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