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人类有史以来出现过两次最重要的技术变革:犁的发明,带来了农耕文明;蒸汽机的发明,创生了工业革命。互联网的出现、数字技术的提升,带来了“数智社会”或说“算法社会”。这应该是人类第三次重要的、甚至是最关键的一次技术革命。事实上,数智技术会逐渐修改人类社会的行为规范、处事原则和自我评价,最终形成新的生活伦理。我曾经说过,未来可怕的不是人工智能像人,而是人越来越像人工智能。今天,“算法”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自身,塑造新的现实。一套由人来设计、但其计算过程却不容人来干涉的状况,形成“客观计算”的管理制度,令社会政治具备天然的合理性、合法性。无论是加速社会还是新形态的技术暴力,都将给文化带来彻底的变革。本期刊登数智时代关于技术与文化之复杂关系反思的论文。这一研究领域是青年学者的主场,两位年轻人秉持深沉的批判精神,对人机一体化和技术数字化背景下后人类文化状况进行了阐释。“虚构(Fiction)装配为现实(Reality)”、“技术数字化与智能化的透明结构中潜藏着导向愚蠢、懒惰和倦怠的结构性暴力”,这些命题的提出值得我们惊醒和深思。(周志强) 在今日的文学、影视与大众文化领域,没有什么比赛博朋克更能直观地表现出一种跃出现实、紧跟前沿的科幻与未来感,“元宇宙”(MetaVerse)的爆火又一度使《雪崩》(Snow Crash)等赛博朋克作品占据人们的视野中央。2020年出品的电子游戏《赛博朋克2077》和游戏衍生动画、由扳机社制作的《赛博朋克:边缘行者》以及陈楸帆的《荒潮》等引起世界关注的“中国赛博朋克”作品,都续写和扩展着赛博朋克的生命。 在三十多年前,当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与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的后续作品①难以再创《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的轰动,评论界普遍认为赛博朋克的创作模式已陷入僵化,重要的赛博朋克作者如刘易斯·夏纳(Lewis Shiner)甚至宣判“赛博朋克已死”②。正当赛博朋克走入低谷时,诞生了一种名为“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的激进理论,以人工智能末世论闻名。它和赛博朋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继承了赛博朋克独特的精神气质与思想内核。在加速主义看来,一种超级人工智能将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终极形态,它可以从未来逆向延伸至现在,无止境地撩拨人们内心隐蔽的趋死欲望、破坏社会中的一切陈规旧俗,在一个不断收紧、不断强化的螺旋状时间回路中,加速人类的灭绝与超级人工智能自身的诞生。 加速主义借助一系列令人炫目的概念创造,在疯癫谵妄的文本中将赛博朋克美学与欧陆哲学融为一炉,以激进的本体论探索将赛博朋克带入更加深邃幽暗的境地,为我们理解赛博朋克、理解科幻,乃至理解今日世界前路晦暗的技术处境提供了一种激动人心的独特视角。 一 超越二元对立:一种积极的赛博朋克何以可能? 首先要问:什么是赛博朋克?泛泛而谈,“高科技、低生活”的断言固然切中赛博朋克的精要,但霓虹闪耀的大都市街景,巨型公司令人窒息的全面统治以及将毒品摄取与义体植入当作流行风尚的街头小混混,这些也都是赛博朋克的标志性要素。从起源上说,赛博朋克是20世纪80年代初由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与吉布森的小说《神经漫游者》分别奠定的影像与文学风格,二者之间又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在词源上,赛博朋克③(Cyberpunk)中的“Cyber-”来自“Cybernetics”,原意为“掌舵的技术”,20世纪40年代末被维纳(Norbert Weiner)重铸为广为人知的“控制论”,关注系统如何通过反馈将自身维持在稳定状态,在后续发展中持续消融着人与机器的边界;“Punk”意指年轻混混、流氓无赖,发轫于70年代初的“朋克摇滚”则为朋克注入了无政府主义的反叛性,对社会压抑的宣泄以及爆炸性的音乐强度。 倘若更深入这个领域,我们便能在赛博朋克所展现的世界图景中发现一种最基本的对立,即乐观肯定(Postive)与悲观消极(Negative)的对立。其中一端来自赛博朋克最有力的鼓吹手布鲁斯·斯特林。借由大肆宣扬赛博朋克,他也热情歌颂了80年代高新科学技术对文化艺术领域的入侵,赛博朋克正是这一入侵的直接产物。在1986年出版的赛博朋克文集《镜影》(Mirrorshades)的序言(常被视为“赛博朋克宣言”)中,他激情洋溢地说道: 技术文化已经失控。科学的进步如此激进、令人苦恼不安、具有革命性,以至于它再也无法被遏制,它正在入侵整个文化,变得无处不在。传统的权力结构和制度已经无法控制变革的步伐。④ 与此同时,斯特林注意到技术不再是蒸汽机、胡佛大坝或核电站,它“无处不在,与我们非常亲密。它不在我们之外,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皮肤下,也经常在我们的大脑里”⑤。新的技术形态对精神文化和人类身体的入侵“重新定义了人类的本质和自我的本质”⑥——这就是赛博朋克的活力之源,斯特林为之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