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B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23)12-0005-11 如何理解实践转向?①这是本文的核心问题。知行哲学在三个层次上理解实践转向(the pragmatic turn)。在一般哲学层面上,实践转向质疑沉思传统(contemplative tradition),后者强调理论在人类活动中的至上地位;在认识论层面上,实践转向质疑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后者在认识论研究中专注于命题性知识;在认知科学层面上,实践转向质疑认知主义(cognitivism),后者以表征为中心研究人类认知。本文聚焦于第一层次,在一般哲学层次面上考察实践转向。 不满于流行的关于实用主义兴起、发展、衰落以及再度复兴的标准故事,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给出了一种更大的叙事(larger narrative)。古典实用主义者皮尔士、詹姆士、杜威、米德等不仅与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颇有相通之处,而且他们提出的一些思想主题,在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后续发展中,得到了创造性的发挥。20世纪最好的哲学思考都可视作实用主义主题的变体。在此意义上,伯恩斯坦将20世纪称作“实用主义的世纪”(the pragmatic century)。②古典实用主义者所引发的“实用主义转向”(the pragmatic turn),如今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响应,正富有成果地展开。③由于实践的优先性是实用主义的核心论旨之一④,在本文的主题下,我们将“the pragmatic turn”理解为“实践转向”。在伯恩斯坦那里,实践转向的矛头所向,主要是以笛卡尔主义为代表的近/现代哲学:“实用主义始于对皮尔士所说的‘笛卡尔主义精神’的激进批判。”⑤主客二分/心物二分、外部世界的怀疑论、如何表征外部世界、如何通过普遍怀疑确立思想的出发点等,是近/现代哲学的主要内容。笛卡尔主义构成了伯恩斯坦所理解的实践转向的质疑对象。伯恩斯坦勾画的实用主义复兴的更大叙事视野宏阔,给人很大的启发。但是,从知行哲学的角度来看,他将实践转向的批判对象定位于笛卡尔主义,实非探本之论。笔者认为,有必要进一步往前追溯:知行哲学的批判锋芒直指滥觞于古希腊的沉思传统。 就批判对象之定位而言,笔者更愿引哈贝马斯为同调。哈氏倡导后形而上学思维,他用“形而上学思维”来概括从古希腊到黑格尔的西方哲学传统。同一性思维、唯心主义、强理论概念被视为形而上学思维的三大基本特征。哈氏所说的强理论概念,或者理论之于实践的经典优先性,就是笔者所说的沉思传统。哈氏认为,黑格尔之后,西方哲学进入了后形而上学时代,强理论概念被放弃,理论之于实践的经典优先性被翻转为实践之于理论的优先性。笔者认为,这一翻转可用“实践转向”来刻画。总之,在一般哲学层面上,实践转向与沉思传统构成对列之局。本文采取史思交融的进路,在超克沉思传统的主题下,勾勒西方哲学理论和实践之辩的主要关节,阐明笔者对实践转向的浅见,大致涉及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三项变两项。亚里士多德是沉思传统的奠基人,他在古典三项(理论、实践和制作)之间确立了等级秩序,强调理论的至上地位。哈贝马斯将强理论概念刻画为理论之于实践的经典优先性,这一刻画透露出的历史信息是,古典三项被简缩为两项,即理论和实践。这是近/现代学者的通行做法,但需要追问的是,在哲学史上,这是如何发生的?概念史考察的任务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中世纪。 其次,后形而上学时代之前颠覆沉思传统的尝试。哈贝马斯认为,后形而上学思维质疑理论之于实践的经典优先性,主张实践之于理论的优先性。他以19世纪和20世纪的多种哲学倾向为例,对此做了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从皮尔士到奎因的实用主义、从狄尔泰到伽达默尔的诠释学、舍勒的知识社会学、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分析、从梅洛-庞蒂到阿佩尔的知识人类学、库恩以来的后经验主义的科学哲学等都认识到,我们的认知成果根植于我们跟物和人打交道的前科学的实践。⑥笔者认为,有必要对哈氏的论述加以修正和补充。事实上,对沉思传统的颠覆,在黑格尔之前就已出现了。在科学革命和批判哲学中,可以看到对沉思传统所确立的等级秩序的全面质疑。紧扣“古典三项的转进和重置”的思想主题进行概念史考察,有助于我们更接近哲学史的实际所是。 再次,区分发生优先性和价值优先性。在概念史考察的基础上,笔者将正面阐述对实践转向的理解,提出自己的方案。该方案区分发生优先性和价值优先性,强调物质生产(制作活动)在发生上的优先性,同时肯定理论活动、实践活动和制作活动(技术和艺术)在价值上的平等地位,努力维护三种活动的相对独立性和自主性。 一、从三项到两项 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三种人类活动,即理论(theoria)、实践(praxis)和制作(poiesis)。但是,在历史衍化中,三项(理论、实践和制作)变为两项(理论和实践)。这是如何发生的呢?罗布柯维茨(Nicolas Lobkowicz)、罗腾斯特来希(Nathan Rotenstreich)的概念史研究表明⑦,这一重要的概念变迁在中世纪就已完成。 罗布柯维茨指出,亚里士多德去世后不久,古典三项中的第三项即制作就湮没不彰。大多数希腊漫步学派成员只区分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他们或者忘却制作知识,或者将之纳入实践知识的范畴,把它看作后者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⑧ 对于阿拉伯和中世纪早期的学者而言,如何给医学、炼金术和航海术等分类,是一个恼人的问题。大致有两种方案,或者视之为理论知识,或者视之为实践知识。有学者如阿尔法拉比(Alfarabi)采取前一种方案,把它们看作自然知识的一部分,与数学和形而上学同属一类。有学者如贡狄萨尔维(Dominic Gundissalvi)采取后一种方案,把它们看作经济学的一部分,与伦理学、政治学同属一类。⑨虽然亚里士多德在讨论实践智慧时,在个体和城邦外,还涉及了家庭管理⑩,但其《家政学》(Oeconomica)的真伪有争议(11)。在中世纪,经济学被视为实践知识的一部分,与伦理学和政治学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