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生态批评的兴起引人瞩目。这股潮流跟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有关,提倡者强调,现如今没有角落不被人类所染指,全球变暖、毒物废弃、核物质泄漏等问题,正把地球推向一个无法想象的未来。普通人对此或许感受迟钝,但是引入生态批评,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意识的觉醒:不应该一退再退,让性别、种族、阶级等问题耗尽了文学批评的关注。生态批评师出有名,也雄心勃勃,试图挑战人文研究中许多既有的观念,转而聚焦文学中的生态价值、集体性的道德责任,并宣称世界不仅仅属于人类。在新的批评视野下,自然不再是背景,而开始走向台前,成为最显豁的实在,作为参照来纠正人类的自恋。不论是对世间万物的颂扬,还是提醒人们政治、科技和工商业对环境的破坏,自然均被视为这场批评运动的中心。① 在中国当代诗歌的批评领域,生态批评的呼声同样四起,这其中,既有理论界的学说支援,也离不开相关文化政策的推波助澜。在一篇有代表性的论文中,吴晓东就从生态的角度,对李少君的诗歌进行了分析。在李少君的以自然、动物、植物为题材的诗中,有一种“设身处地”和“感同身受”的意愿,诗人试图“换位思考”,以动植物的方式思维,进入自然的内部肌理。吴晓东认为,这提供了一种当代诗歌中少有的生物视角。②可见在诗歌批评中,思维的转换是重要着眼点,在此类文章里,“以自然为中心”基本上就等于视角的对调。不过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调转,是否就等同于对自然的深入?虽然批评家也承认,诗人进入“青草的内心”只能以想象的方式,但以哪种方式“进入”却常常语焉不详。也就是说,怎样理解自然和涉及其中的具体自然观并未得到充分探讨。加之,新兴的批评潮流往往都会带有“理论”煊赫而“材料”匮乏的特点,这就让生态批评可能会简化为某种“操作模式”,在展开的时候,甚至有沦为批评格套的危险。 事实上,吴晓东在同一篇文章的最后不忘提醒,在当代的历史语境中,生态主义连同相关的概念,无疑也是政治话语之一种。作为生成中的批评范式,生态批评也应该既是敞开的,又无所不包,博取众家之长。③为了对诗歌批评中的生态面向有所补充,在这篇论文里,我试图对当代诗歌中的自然书写进行梳理,以勾勒一条可供参考的线索。从这条线索中不难看出,自然作为当代诗歌的抒写对象之一,在不同的时期显现出的面貌迥然不同。 一、自然与革命 因为受到“向前”的驱动,当代诗歌史的研究在经历着一个迴溯的过程。“朦胧诗”作为起点遭到了质疑,“文革”期间的“地下写作”取而代之,被视为当代诗真正的源头。对源头的再确认,蕴含着兴奋点,某种重新观察和理解当代诗歌的契机亦在其中,一如萨义德所说,开端是一个权威与断裂的神话,其魅力就在于“差异”的产生。④新的源头另起一行,将当代诗引向的不是别处,恰恰是一片“自然之地”,环绕它的,是白洋淀的芦苇、烟波浩渺的水域以及放荡不羁的流浪生活。⑤具有异端性质的“白洋淀诗群”,就是这种追溯的结果之一。作为“朦胧诗”的前史,“白洋淀诗群”一方面连贯了当代诗歌的脉络,将之纳入进来,补充了文学的进化叙事,让我们看到当代诗歌在不断趋向于成熟的过程中。但另一方面,它又暗中表达着对“朦胧诗”叙述的不满,试图从话语的遮蔽中出场。⑥从中引发的争议关乎诗歌史的焦虑与争夺,但更重要的是,当代诗歌在此显现出另一条跟“自然”有关的线索。 一般情况下,人们谈论自然时,会将之与审美、人性联系起来,而忽视其中的历史层次。朱羽在前几年的专著《社会主义与“自然”》中就试图说明,自然并不只是艺术上被再现、经济上被攫取的对象,而始终与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政治相关,并渗透到了制度安排、价值确立、人心改造以及历史正当化等一系列议题之中。如果不能穿过对自然约定俗成的印象,去检视背后的历史要素,那么相关文本就很容易被美学化、抽象化,难以得到进一步探讨。⑦“白洋淀诗群”显然也不是“回归自然”那么简单。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田野与河流进入文学青年们的视野,本身就与“上山下乡”等大规模的社会运动相关。虽然在后来的表述中,因为表述者身份和立场的差异,这段历史显得暧昧而难解,有人回忆时不乏“青春无悔”的激情,有人视为一种“强加于身的无可逃避的命运”,但总体上不外乎是“革命年代”的尾声。⑧ “朦胧诗”发声的位置是广场,政治的中心,与之相较,“白洋淀诗歌”在回应时代时则是一种迂回和疏离的姿态。比如,在芒克这位“自然诗人”那里,就流动着美和温情,对于耕种、收割也有梦幻的捕捉。由于肉感,不乏野性以及亲密的感受,主题和语言上,他都被称之为体现了一种“自然的风格”⑨。“朦胧诗”偏重于象征性的演绎,即使是自然意象,亦会转译为特定的政治符号,尽管充满了反抗性,但音调却跟反抗对象处于同构的关系之中。这种“反抗者的宿命”使“朦胧诗”带有悖论性,无法确立自身价值,为了破解这样的窘境,就需要找到、发明自己的声音。从这个角度看,芒克诗中的自然既是题材,也一种诗歌存在的方式,与之关联的是人性、个人、艺术等一系列的本真性话语。最典型的是,他的诗里总有一个任性而为的抒情形象,跟“朦胧诗”的代言人判然有别,在《阳光中的向日葵》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它把头转了过去/就好像是为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阳光中的向日葵》(1983) 没有采取直面的姿态,而是“把头转了过去”,表达了一种摆脱外部钳制,转而从自身去确定存在根据的决心。尽管“太阳”仍带有意识形态的表征意味,但“向日葵”的回避却意味深长,它表示当代诗人力图确立诗歌自主性的决心,也暗示了一种被普遍分享的内倾气质。这样气质偏爱“边缘”,抵制主流话语的污染和收编,退回至个人、审美和语言的领域之内。 跟芒克相比,另一位“白洋淀诗人”多多保持了强烈的“竞技色彩”,大量的动植物意象,如田野、河流、马等被抒写,并用强度的修辞所加持。但多多对自然并非欣赏和把玩的态度,更谈不上闲情逸致;在一段回忆中他说:“大自然的意象是我终生不能忘记的,我十六岁那么痛苦的在田野,我的大学就是农村就是田野。”⑩“痛苦的田野”反映出对万物运作风暴式的观感,其中不乏惊奇和恐惧。表面上看,将自然理解为暴力和神秘的存在,意味着走向了自然本体论,但对于多多来说,其中仍然带有以往历史的踪迹。理解他诗中的自然的质地,需要结合“道义性的革命性存在”,自然和革命同步进入他的生命中,一起搅拌为诗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