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中短篇合作化小说相对于同时期长篇小说而言,无疑是被淹没和低估的对象。因研究者们的“史诗”情结而使中短篇小说在当代文学研究界被忽视已成普遍现象。然而,在发掘“十七年”“文学遗址”时,有一些中短篇小说还是值得重新审视的。本文力图抛开学界近于固化的偏见,发掘被当代文学史遗忘、遮蔽的中短篇合作化小说文本,通过聚焦日常生活与地方色彩的书写,对其复杂的思想内蕴、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创作立场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试图让那些被遮蔽的文本“浮出历史地表”。因以往学界对周立波、赵树理、孙犁、刘绍棠①等作家的中短篇合作化小说进行了深入研究,文中不再赘述。本文着重阐释几部被学界忽视的作品,如《冰化雪消》《两朵红花》《五万苗红薯秧》《甸海春秋》《尾台戏》《古庙夜记》。某种意义上,“小说是时代的证词”(略萨语),小说也是一种“史料”(布罗代尔语)。在非政治化的日常与地方书写中,往往隐藏着某一时代群体真实而特定的思想意识与道德心理等重要信息和表征。对上述小说文本的考察,有助于客观而深入地把握“十七年”特定语境中文学创作的异质性、作家姿态,以及文学与时代的纠葛,从而更为全面地重新审视合作化小说,乃至“十七年”文学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一、充满生活实感的“家务事”与“儿女情” 日常生活是文学表现的核心要素之一,日常书写是作家对某一时代和地域普通民众物质与精神境况的关注和表现。受“十七年”文艺政策的规训,“家务事”“儿女情”在当时被视为不健康的“小资情调”,合作化小说中的日常书写因此非常匮乏。作家在触及这一内容时,大都是轻描淡写,抑或迫于压力而大幅删改、过滤提纯。1956年,批评家黄秋耘曾针对当时小说情爱叙事的概念化、模式化弊病,将其讽刺为:“见面就谈发明创造”式的爱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爱我不”式的爱情,“扭扭捏捏,一笑就走”式的爱情,“由于工作需要而屡误佳期”式的爱情,“三过家门而不入”式的爱情,等等。②小说《三里湾》体现得尤为明显,这一批评可谓击中了问题的要害。 李准的《冰化雪消》(1954)、康濯的《春种秋收》(1954)、李文元的《婚事》(1952)、曹玉模的《两朵红花》(1952)等中短篇小说虽然有泛政治化倾向,但是其对“家务事”“儿女情”的书写与《三里湾》《山乡巨变》《创业史》相比,显然要更为真实细腻,富有生活实感,概念化倾向并不明显。限于篇幅,仅以《冰化雪消》《两朵红花》为例。两部小说的主文本意在表现两条道路斗争,但副文本中的日常书写与情爱叙事,以及对相恋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刻画、语言描写与情节设置都颇为精彩。 在《冰化雪消》中,情窦初开的秀芝和同村的小松相爱了,她经常帮小松妈做针线活儿,还买布为心上人做了件汗衫。当小松妈有意试探秀芝时,秀芝表示“我也可以学学给他做”,“说完脸上便泛起了红晕”。③秀芝和小松在村外边说边走,虽然已是半夜,“话老是说不完”,④直到月亮偏西时才到秀芝家门口。《两朵红花》中的农民新人蕙子和陈长林在投身合作化运动中产生了爱恋之情。一次,蕙子本要摘菜瓜为父亲做饭,由于心里一直牵挂意中人长林而“在菜园里出神了好久”,⑤直到开会回来的父亲喊她,才猛然想起忘了做饭,“蕙子心里一愣,觉得自己的心事,好像给她爷看见一样,脸上不由得刷了一层红”。⑥小说对蕙子的怀春、吃醋、误会化解后欣喜甜蜜的心理挖掘与展现,可谓真切细腻,恰到好处。怀春的蕙子既敏感,又爱遐想,一次在为长林量裁衣服时,在书桌上看到他从民校女教师朱明慧处借的《王贵与李香香》后,顿时心生醋意,“半天未讲一句话”,“呆呆地站着。手里的书落在桌子上,她才觉醒过来”。⑦长林回到家后,修补破了洞的草鞋,蕙子心生怜悯,“他连换脚的鞋子,怕也没有”,但随即又把这种情感压了下去,故作镇静地问:“长林哥!你房里桌子上,放的那个铁罐子养着的土蚕蛹,是干嘛的?”⑧蕙子敏感、机巧而又婉转地敲打长林跟朱明慧借书有无他意的这段描写,把她对长林的爱恋、误解、醋意、怜惜,以及借故转移话题掩饰内心的一连串心理,刻画得真实细腻。一次台风过后,河水暴涨,蕙子为了堵住崩溃的涵口而受伤住院。“一想起长林,她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可还是老想起他,想起做鞋子的事情,朱明慧的事情,引起了许多烦恼。因此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用牙把嘴唇咬痛,一咬痛,她就不再胡思乱想了。”⑨当蕙子见到长林拎着一篮子秋白梨来看望自己时,害羞的蕙子脸红着怕被长林看见就背过身去,有心想问长林为什么来看自己时,欲言又止。“她忽然感到一只发烫的大手,摸着她的肩膀,又从被单里把她受伤的手拉出来,从上摸到下。火辣辣的伤口处,却像被凉水润了一下。蕙子急忙又把手慢慢缩进被窝。”⑩转身时看到长林正望着她笑,长林说起他妈已经向蕙子父母提了亲。不过,蕙子要让长林表明自己的真实态度:“是你妈的意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么?”(11)长林给出肯定的答复后紧紧握住蕙子的手说道:“我要你答应我。”(12)小说对人物心理的细致描摹,以及长林妈的暗中撮合等情节设置富有生活实感,这浓浓的烟火气与人情味,也让小说呈现出了与主旋律反差鲜明的别样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