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自近代以来形成的以“启蒙”为主题的新文学传统,已经融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建设之中,成为民族复兴的重要精神依托。这种传统的渊源是深厚的,是源于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在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今天,重新审视新文学与传统文化的精神关联,挖掘新文学的传统文化血脉,建构新世纪文学的话语体系,越来越成为传承中华文明、激发中国文化创造力的关键一环;同时,也有助于将民族发展的历史经验与现代化建设相结合,将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与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相融合,使优秀传统文化融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体系,为实现中华文化的复兴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 一、文化精神的传承与发展 五四新文学的发展历程始终伴随着与传统文化的对话。新文学与传统文化的深层关系,是我们理解中国历史和当下的重要资源。五四新文学与传统文化的不断对话,激活了生生不息的中国传统文化,也不断激发着五四新文化的精神演进。五四新文学与传统文化的精神对话主要体现在“立人”“立国”“立志”三个方面,对这些问题的不断反思,不仅能够厘清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的精神脉络,也能够对新时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起到引领作用。 (一)“立人”:传统风骨与现代主体精神 “立人”的话题古来有之,中国文人自古以来就特别强调提高自身修养和道德水平,在“立人”方面可谓不遗余力。无论是孔子提倡的“君子”,①还是老庄所向往的“逍遥隐士”,②又或是孟子所追求的“大丈夫”,③都强调独立人格和个人修养的重要性。几千年来,文人追求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风骨,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气节文化,涵养了中华民族精神。五四时期的“立人”思考,正是根源于这样一种深厚的传统文化渊源。 “人”的觉醒是现代文学开启的最显著的标志,也是中国文学走向“现代”的思想跨越。1907年,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明确提出“立人”主张,“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④鲁迅透过中国社会几千年来形成的文化迷雾,敏锐地发现只有去除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摆脱封建思想和礼教束缚,从精神、信仰、人格上塑造具有独立思想、追求自由进步的人,才能实现“立人”。鲁迅强调的“立人”,与中国古代的“立人”有着不同的时代内涵。 第一,要想“立人”,首先要将人从蒙昧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让人意识到自己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活物”,是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统一体。五四新文学尤其注重个体生命力的张扬,“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⑤鲁迅笔下的人物常常带有阴森森的“鬼气”,他们是活在旧时代的一个个小人物,在物质和精神上都一贫如洗,他们被身边人所嘲弄和遗弃,在凉薄的环境中早已麻痹了自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游荡在世界上,最终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们是人却又缺少人的生机。祥林嫂的出场便如“鬼魅”一般,“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⑥这样的人物在鲁迅作品中数不胜数,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呆滞麻木的气息,给人以巨大的窒息感,鲁迅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⑦这种时隐时现不受操控的“鬼气”,正是鲁迅作品令人读来沉重和不适的重要原因,而与“鬼气”斗争正是鲁迅“立人”思考的重要着力点。 第二,生而为“人”,还具有精神属性,个体精神的康健和修养的提升是“立人”之关键。鲁迅尤其善于揭露文人或官僚的精神世界,对形形色色知识分子的批判,构成了鲁迅国民性批判的重要一环,也是对传统文化批判性继承的重要体现。鲁迅自小便受儒家正统文化浸染,作品中反复出现“大雅君子”⑧的论述。鲁迅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几千年来崇尚的君子之道,早已在无形中被统治阶层所改造,成为披着道德外衣的人性枷锁。《二十四孝图》中,诸如戏彩娱亲、埋儿奉母、卧冰求鲤的故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污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⑨鲁迅再度审视了君子品格的内涵。一方面,鲁迅尖锐地指出所谓“君子”虚伪懦弱的一面,在当时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下,一味地强调礼让、忠恕往往会助纣为虐,成为“自称是‘无枪阶级’而其实是拿着软刀子的妖魔”。⑩另一方面,鲁迅也同情在封建势力的文化压迫下丧失自我的知识分子,孔乙己认为窃书不算偷、以君子之德充当遮羞布,卑微地维护自身最基本生存权益,他的悲剧,暗示着君子信仰的幻灭。鲁迅对“君子”的批判,真实意图并非否认其文化品格,而是站在历史和现实的语境中,对“人”的内涵进行重新挖掘,从而将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因子转化为振奋民族精神的不竭力量,体现出鲜明的战斗精神。 第三,“立人”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人的可贵在于不断内省。与以往不同的是,现代文人的内省不仅停留在修身养性上,而是与国家、民族命运深深联系在一起。鲁迅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最为猛烈、深刻的人,同时也是对中国人最饱含深情的作家,鲁迅批判他人的同时,也无情地解剖自己。“晚上点了灯,看见书脊上的金字,想起日间的话,忽然对于自己的根性有点怀疑,觉得恐怖,觉得羞耻”。(11)在《狂人日记》中,鲁迅更是为自己的“吃人”而忏悔:“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12)鲁迅的作品,最终的结局几乎都指向死亡,无论是《孤独者》《伤逝》,还是《野草》,都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忏悔意识。鲁迅的作品之所以给人沉重感,就在于鲁迅是从传统堡垒中走来,深深懂得传统文人的人格理想,他的每一次呐喊都是不仅为了警醒他人,也是为了救赎自己。鲁迅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思考如何“立人”,但他也深刻地认识到,“吃人”的封建传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习惯于跪着的人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立”起来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有阿Q的影子,孔乙己和祥林嫂的悲剧也绝不仅仅是个例。对此,鲁迅痛苦地批判,不停地论战,用思想的穿透力直抵中国文化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