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长期以来,学界有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俄罗斯的安全观存在某种或因其历史经历或因其地缘结构而形成的与众不同的特征,即俄罗斯例外论,其中,特别强调一种天命或“弥赛亚”意识。这导致对于俄罗斯安全观的认知处于一种静态的现实主义叙事之中,对俄罗斯的政策选项也往往集中于战略层面的互动,从而对俄罗斯安全观丰富多维的内涵和历史演变的多进程可能性加以回避。 西方学界往往从性情论出发,以归因理论模式对俄罗斯的安全观进行解释。将俄罗斯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归因为历史与文化因素对民族性格和政治文化的塑造,忽视其认知过程存在的情境式反应,因而,同时带有认知图式型偏见。 主流西方学者视俄罗斯的安全观,特别是对西方的安全观为“霍布斯意象”,认为俄罗斯总是基于不安全感对外部世界怀有深刻的恐惧与敌意,并基于一种“弥赛亚”意识具有某种扩张冲动。这种对俄罗斯安全观的认知,忽视了西方与俄罗斯的零和互动之于俄对外认知的建构作用,以及俄在不同时期对不同区域的安全认知与观念的差异和变化。乔治·凯南(George F.Kennan)①、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②、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③、波波·罗(Bobo Lo)④等基本上都秉持此种论调。 中国学者往往侧重对中俄关系的动因、结构与功能进行观察与分析,主要采取地缘政治的视角与框架,对中俄关系背后的认知意象关注较少,同样忽视了俄安全观的建构色彩及地缘与维度差异。个别中国学者对俄罗斯的认知模式有所关注,但并未超越西方学界的主流认知偏好。⑤对俄安全认知与观念研究的刻板模式,导致其呈现静态化的倾向。 本文尝试从情境论视角对俄罗斯的安全观进行观察与分析,针对俄罗斯新安全观较之传统安全观的差异与变化,及其在不同环境与维度下的不同表象,探讨俄安全观随国际地缘格局与形势变化的演进趋势,揭示俄安全观的情境性与可塑性一面。 一 俄罗斯传统安全观 基于地缘不安全的历史情境,俄罗斯传统安全观认为外部世界是威胁的来源,俄罗斯被敌对力量所围困。地缘不安全的周边层面体现为边界领土流变,国际体系层面体现为大国安全博弈。与之相应,俄罗斯传统安全观也包括周边与国际体系两个层面。上述二维安全观与俄罗斯的二维安全战略相关联。 (一)地缘不安全 俄罗斯重视周边、经营周边的安全观,基于边界的脆弱性与变动不居,奉行“以扩张为防御”的安全观念。俄罗斯与周边地区缺乏地理分界物,处于彼此易受攻击的地缘态势,加之与周边地区在民族、文化上的异质性,边界处于流变状态。边界的内收与外扩基于其内外的权力对比状况,而非民族分布的自然界限。领土边界的变迁体现了俄罗斯帝国主义与周边民族主义的力量消长。通过周边扩张战略,俄罗斯将周边的安全问题转化为内部治安问题,从组织上消除外部威胁来源,并剥夺其资源为己所用。如亚历山大·戈尔恰科夫(Aleksandr Gorchakov)所言,出于安全与贸易的考虑,俄罗斯享有对处于落后状态邻邦的某种权利。如若放弃这一使命,则边界必然扰攘不安,舍此则需不断将扩张矛头深入蛮荒之地。但同时造成的困局即是至何处收手为宜?⑥ 此外,俄罗斯从“七年战争”开始正式加入欧洲国际体系,其国运便开始与欧洲国家,特别是大国紧密相连。而在“霍布斯意象”的国际无政府状态下,大国的首要目标是安全。特别是陆权大国之间,由于彼此存在预防性进攻的可能,必然存在激烈的安全竞争。因此,当俄罗斯加入欧洲国际体系之后,联合其他国家对欧陆潜在霸权实施制衡,成为其一贯奉行的安全观念。路德维希·德约(Ludwig Dehio)认为,欧陆的潜在支配国与位于东部侧翼的俄罗斯总是处于结构性对抗状态,俄罗斯不会坐视其他国家取得大陆支配地位,否则,将对俄罗斯的生存与其在东欧的地缘利益形成致命威胁。⑦俄联邦共产党总结俄罗斯对外关系史时指出,俄罗斯在近三百年的时间内,始终是国际均势的重要保障。⑧基辛格也认为,俄罗斯以其坚忍卓绝的巨大牺牲,数度力挽欧洲均势于既倒。如果没有俄罗斯,拿破仑与希特勒几近笃定建立世界帝国。⑨ 周边与国际体系这两个层次的关系,体现了“以扩张为防御”与“制衡体系权力优势”这两个安全观念的互动。周边扩张能够扩大领土与人口规模,有利于俄罗斯在效率落后的前提下,利用资源禀赋的规模优势,与欧洲的效率型国家进行权力竞争,用规模优势弥补效率劣势。此外,从进攻与防御的地缘政治结构来看,周边扩张也有利于拓展纵深或构筑缓冲区,提升对国际体系其他强国的防御能力。但与此同时,周边扩张也涉及俄罗斯与体系其他大国之间的关系平衡:对过度扩张的自我克制,有利于国际体系的稳定,维系制衡潜在支配力量的协调与团结;过度扩张则可能导致自我围困的局面,破坏制衡力量与体系结构的稳定,使均势结构向霸权结构转化的概率上升。 (二)“霍布斯意象” 俄罗斯传统安全观是现实地缘困境与传统安全文化相结合的产物,既是基于地缘不安全的情境性因素的刺激,也是基于与外部世界的“霍布斯意象”互动形成的性情性因素的惯性。历史上俄罗斯与邻国之间战争频仍,且成本与代价高昂,这种类型的互动模式,使俄罗斯对外部世界形成了“霍布斯意象”的文化认知。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指出,俄国占据欧亚大陆中心的地理位置,使其拥有向各个方向进攻的便利,但同时也面临来自各个方向的进攻威胁。⑩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Nicholas V.Riasanovsky)和马克·斯坦伯格(Mark D.Steinberg)指出,位于南俄草原的边境在数个世纪内都是开放的,成为亚细亚游牧民族袭扰的通道,西部边界同样易受攻击且处于流变状态,这些因素刺激了俄罗斯社会的军事化。(11)杰弗里·曼科夫(Jeffrey Mankoff)指出,俄罗斯历史上的邻国都极富侵略性,俄曾经被强大邻邦反复入侵,其中包括钦察汗国等鞑靼国家、土耳其帝国、波兰和统一后的德意志。(12)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Mearsheimer)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如果说哪个国家有出于安全需要而建立欧洲霸权的正当理由的话,那就是苏联。30年内,苏联遭到德国两次入侵,德国对受害者欠下的血债难以偿付。任何负责任的苏联领导人都将不会放弃建立欧洲霸权的机遇。(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