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国际关系学界对于国际秩序的概念已经基本形成共识，主要指国家行为体在国际交往与互动中所形成的特定的规范、制度与格局。①参照约翰·伊肯伯里(G.John Ikenberry)的定义，国际秩序是世界政治的组织规则和制度，是一系列界定并指导国家间关系的治理安排。②清华大学阎学通教授指出：“国际秩序的总体变化是其构成要素发生变化的结果，因此通过观察其构成要素变化的方法，就能判断出国际秩序是否发生了变化。”③总体来说，国际秩序包括资源如何分配的原则、规范，以及各国如何决策、协调的程序、权力分配。这两个层面的国际制度都可以就其平等程度进行观察，即国际资源的分配是否按照主权平等的原则进行、各国的发言权和决策权是否大小国家一律平等。不同国家在国际秩序中居于不同的位置，追求建立不同的原则、规范和决策程序，从而导致各种国际制度、国际机制的平等性不断发生变化。 由于“国际秩序的基础是世界政治经济不平衡发展以及主要大国之间的不断变化的实力对比关系，因而秩序又始终处在一个从(相对)稳定到不稳定再到(相对)稳定的动态发展过程之中”④，当国家间实力对比发生变化及各国对既有关系和模式的态度(最终表现为不同时期的世界政治思潮)发生改变时，国际秩序也将出现变迁。学者们按照不同的标准将国际秩序划分为不同的类型，比如伊肯伯里按照权力结构与规则化程度，将国际秩序区分为均势秩序、霸权秩序和法治秩序⑤；孙学峰教授和黄宇兴博士从认可程度高低和有无单一力量中心出发将地区秩序划分为霸权秩序、均势秩序、朝贡秩序以及共同体秩序⑥；等等。从本质上来看，这些研究大体上是从权力分配的角度出发，将国际秩序大致划分为等级制与主权平等两种。由于国际秩序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因此在不同的领域和地区中，有的秩序存在较为明显的等级，有的秩序则比较分散、平等。 关于国际关系存在一个总的等级制特征的观点主要起源于戴维·莱克(David A.Lake)。此前，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N.Waltz)认为国家是功能类似的原子，遵循平等的排列原则，在国际层面则呈现出无政府状态。⑦在此后30年里，学界关于国际关系的研究均集中于华尔兹所建构的无政府状态框架下。近年来，戴维·莱克将等级制引入国际政治层面，主要指主权国家之间地位的不平等，具体表现为附属国对主导国服从，并且主权国家的等级制是一个连续变量，根据统治者对被统治者所拥有的权威来进行界定，统治者对附属国的行为能够正当规制的范围越大，它们的关系就越具有等级色彩。⑧莱克认为，等级制依然是现代国际关系的核心特征。⑨此后，有关国际关系等级制的研究大量涌现。 从整体的世界历史发展的视角和等级制的分布情况来看，很难说现代国际秩序是以等级制为核心特征。一方面，纵观世界历史的发展历程，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形成后，主权国家与民族意识兴起，随后法国大革命掀起了民族主义的浪潮，民族解放运动开始广泛出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殖民体系构建的国家间不平等的秩序越来越不得人心，反对殖民主义、追求国家独立、强调主权平等的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殖民时代达到顶峰的“有限主权”(restricted sovereignty)的历史形态已逐渐褪色。另一方面，等级制的国家间关系始终局限于特定范围。以等级特征显著的美国构建的“非正式帝国”为例，美国与拉丁美洲，特别是加勒比海沿岸的一些国家、西欧以及部分东北亚国家建立起了某种程度的等级制，而在除此之外的其他地区几乎没有附属国。⑩事实上，这些等级关系绝大部分都是非正式化的，即便是美国和日本、韩国之间。普遍性的国际秩序通常包括世界上所有的大国(11)，因此当前绝大部分国家仍处于联合国框架下的主权平等体系，等级关系只是局部或个别现象(12)，谈不上整体的等级制国际体系。即便在美国的联盟体系内部，也很难说美国能够控制其他盟友。以北大西洋公约(NATO)组织为例，这一组织遵循的是协商一致的决策原则，每个成员对重大事项都具有否决权。只要有一个成员国反对，乌克兰就不可能加入北约。尽管其他成员在军事上可能非常依赖美国，美国可以依据这种不平等的相互依赖来发挥领导作用，但协商一致的决策程序从根本上确保了成员国的主权平等和独立。虽然大国和中小国家在国际体系中因为其实力的不同可以发挥不同的作用和影响力，但从战后国际秩序的组织原则来看，强调主权平等、反对霸权和强权政治已经成为国际体系的基本制度规范。 本文所分析的对象是国际秩序的发展趋势，并不认为现在的国际秩序在运作中已经实现了基本的平等。毕竟，法律上、制度上的平等和实践运作中的平等还是两个概念，想要实现各国在国际秩序实践运作中的平等或者说完全的民主化，将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大国对于这样一个完全平等的国际秩序将会有自然的抵制，除非中小国家能够掌握某种和大国平等对抗的力量(如核力量)。因此，本文试图回答的核心问题是，国际秩序为何不断趋于平等？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为何越来越不得人心？ 二、现有理论的局限性与世界政治的新视角 当前涉及国际秩序变迁的理论均属于国际关系理论，基本上遵从无政府状态和国家中心主义两个核心假设，仍然从属于国际关系的研究路径。在国际关系理论对于国际秩序变迁的具体解释路径中，又分为以霸权国为核心和以国际秩序构成要素为核心的两种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