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3969/j.issn.1002-1698.2024.01.002 中国政治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起源于戊戌变法前后,有两位代表性的学者,一位是严复,一位是梁启超。①严复作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开创者,对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逻辑学等学科皆有开拓性贡献,而政治学乃是其一生中着力研治的重要学科。1905年夏,严复应上海青年会邀请,就政治学问题演讲八次,系统地表达了严氏的政治学理念及对于政治学建设的意见,并成稿《政治讲义》一书。该著最早以演讲稿的形式在《政艺通报》上发表,并被《广益丛报》等数家报刊转载。1906年2月,商务印书馆出版该著,同年4月又再版。《政治讲义》是严氏代表性政治学著作,②对中国政治学有着开创性的贡献。本文以严复的《政治讲义》为中心,同时亦兼及严氏的其他著作,阐发其在中国现代政治学史上的开创者地位。 一、研治政治学的基本理念 在严复的一生中,思想启蒙、翻译西学著作及著书立说,占据主要的位置。严复有过短暂的从政经历,其所担任的官职,尽管不能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但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政治权力。故而,严复仍然是纯粹的学者,并且亦是从传统学问走出来,进而在西学引领下建构政治学体系的开创者。大致说来,严复研治政治学最突出的理念,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以进化论为指导 严复是在中国系统介绍西方进化论的先驱者,其政治学的研究亦是以进化论为指导下进行的,并力求将进化论运用到政治问题分析之始终,从而成就了其进化论的学术观。早在1895年,严复在《原强》中就介绍了达尔文学说:“达尔文者,英之讲动植之学者也,……垂数十年,而著一书,曰:《物种探原》(今译《物种起源》)。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篇)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③1898年,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出版,达尔文的进化论系统地传入中国。《天演论》译自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这是宣传达尔文主义的著作。严复在《天演论》的翻译中,重点地阐发进化论,其上卷第一篇的题目为“察变”,阐发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不断变化、不断发展的思想。在严复看来,生物进化论不仅适用于自然界,同时亦适用于人类社会,亦即在人类社会之中同样有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他说:“赫胥黎保群之论,可谓辨矣。然其谓群道由人心善相感而立,则有倒果为因之病,又不可不知也。盖人之由散入群,原为安利,其始正与禽兽下生等耳,初非由感通而立也。夫既以群为安利,则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④严复依据自己的看法,在译文中加了许多按语和注释,其所加的“按语”多达28篇,有的按语在篇幅上竟然超过译文。这些“按语”就其内容而言,自然也有对赫胥黎主张的阐释与说明,但更多的按语属于“我注六经”的诠释范式,表达自己对于进化论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看法。就严氏翻译《天演论》的目的来看,就在于此著能够“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有助于中国人在进化论指导下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而“自强保种”。⑤可以说,严复在翻译《天演论》中所作的“按语”,为中国学术界理解进化论提供了思想导向。严复不仅通过译著来传播进化论,而且在《政治讲义》等政治学著作中成功地运用进化论分析政治现象,从而构建了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的政治学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二)在“学”与“术”分辨中研求学理 严复以现代学科的眼光对“学术”所作出的界定,不同于中国古代学者的认知。中国古代学者论“学”者很多,但大部分叙说的是“学”之功用,且侧重于人身修养,与西人面向自然、面向具体的研究对象,有很大的不同。不过,也有将“学”与规律的探寻相联系的学者。如邵雍就说:“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⑥从总体来论说学术者,在中国古代亦不乏其人。颜元说:“学术者,人才之本也;人才者,政事之本也;政事者,民命之本也。”⑦章学诚则更进一层,不仅论述学术之功用,认为“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⑧而且阐明学术有“二途”,“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沈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⑨当然,对“学术”进行学理上的界定而接近今义的,是严复、梁启超等一批受西学科学观和进化论影响的学者。严复在政治学研究中认为,“学”与“术”是不同的,需要加以学理上的分辨。他说:“学与术异,学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术者据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学主知,术主行。”⑩在严复看来,中国古人尽管亦有诸多的“谈治之书”,但以今世的科学眼光来看,只能称之为“术”,而不能称之为“学”;尽管如此,“学”与“术”也是相互联系的,两者不可偏废,但“学”对于“术”始终有着支配的地位。他给学术予以定义的同时,阐明“学”与“术”的关系:“学者,即物而穷理,即前所谓知物者也。术者,设事而知方,即前所谓问宜如何也。然不知术之不良,皆由学之不明之故;而学之既明之后,将术之良者自呈。此一切科学所以大裨人事也。”(11)严复正是在“学”与“术”分辨中开启其政治学研究道路的,故而他不仅高度重视政治学学理的抽绎,而且亦特别关注政治学研究方法的探索。 (三)辨析真伪与发明新知 严复在治学中注重事实真伪的辨析,反对思想言说中的牵强附会,同时亦反对“以今概古”的研究取向。譬如,严复认为古代政治演进中并无民主之事,因而也就不可以现今之民主理念,附会到过往的历史之中。他指出:“古无民主,若希腊,若罗马之旧制,乃以权力之均,不相统属,不得已聚族而为之,此谓合众可,谓之民主不可。何则?以其有奴婢故也。又以知民主之制,乃民智最深民德最优时事。且既为民主,亦无转为君主之势。由君主转为民主可,由民主而转为君主不可,其转为君主者,皆合众非真民主也。”(12)又指出:“执今世之意见,以观古时史事者,真无当也。是故自繇立宪,限制君权,议立大典,定国民应享权利等语,皆五百年来产物,非西国当日所旧有者,不可取论以前之世局。今如有人谓汉祖入关,为除专制,黄巢革命,乃伸民权,诸公闻之,必将大笑。即在欧洲,以今概古,亦犹是也。”(第33页)严复还说,他在街市上见到一本《宪法古义》的书,“意谓凡西人之宪法,皆吾古先所已有者”。对这种“吾古先所已有”的怀古思维方式,严复给予了严肃的批评:“大抵吾人本其爱国之意,每见外人好处,总不肯说此为吾国所无,而十三经二十七史皆其附会材料,名为尊我,实则大惑。”(第73页)在严复看来,政治学的研究不能穿凿附会,而要以考镜缘由、探求真知为使命。他说:“吾辈考镜欧美政治,见其现象,往往为吾国历史所未尝有者。即如民主之治,贵族之治,其形式实皆为中国之所无,勉强附会,徒见所言之谬而已。二制不徒中国无之,即亚洲全部,亦所未有。夫同此民物,同求治要,何因欧有此制,而亚独无?此其原因,必有由起。又如地方自治之制,与汉世三老孝悌,亦未可强合。中国居今,见其制之利,欲仿而行之,则此中缘起发达,直至成于今式,皆不可不略考者矣。”(第33页)可以说,学术研究中尊重历史的基本事实,反对研究中臆测附会,既注重辨析真伪、分析异同,又力求探源求是、提出真知,乃是严复研治政治学突出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