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23)05-0108-09 一、返城 1968年,阿城告别了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来到山西插队。十一年间,他辗转山西、内蒙古、云南,直到1979年才回到故乡。在新时期的起点,阿城不是没有为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挣扎过、奋斗过。即使不能回京,留在昆明也是良愿。如阿城的母亲张子芳讲述,回京以前的阿城喜欢画画,想在昆明美术办公室工作,“业务上没问题,也因父亲是右派,不予录取。”[1] 在阿城刚下放山西插队之时,便有同伴告诫道,“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得是刺。”[2]3阿城的七十年代行旅始终伴随着家庭出身的阴影,而流转边地的插队生涯则加剧了阿城的弃民之感。与阿城一同插队的同伴认为,迁至云南的知青朝夕相对刀耕火种的边疆地带,心理震荡要大于其他地方。此外,云南兵团隶属昆明军区建制,这使云南知青的管理制度具有较强的军事化色彩。便知阿城的云南时期并非全如回忆文字中的天真诗意。 右派家庭的出身,使阿城无论插队、返城,还是谋求工作、安顿身心,无不困难重重。在被“寻根”批评赋魅的道家风度背后,是一个为自己的身世愤怒、憎恶的青年阿城。[3]348-3501978年,全国性的“知青大返城”运动由云南发轫,阿城也参与了云南省内的知青罢工运动。[4]350据知青同伴回忆,阿城曾为云南知青“北上请愿”的总指挥丁惠民出谋划策。[5]终于回城,阿城恍兮惚兮,“站在北京,痴楞楞竟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6]返城之后,阿城先协助父亲编写《电影美学》,或于北大、清华、北师大等高校旁听。阿城说之所以放弃高考,是因为看到大哥受家庭成分拖累,成绩很好仍只能被陕西农学院录取。[7]203-205 返城之后,“生计”成为阿城新时期的头等难题。阿城承认,自己“七九年才从乡下山沟里回到北京,忙于生计,无暇它顾。”[8]134这时候,“慌慌张张看电影”是阿城混乱生活中少有的乐趣。[3]95-107阿城先做了一段时间的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工人,其后改为《世界图书》编辑。1984年,阿城第一次到香港参加图书展览,在几十个人的代表团中难以自处。同行者多是“全国中央一级出版社的社长、总编辑”,阿城虽然已经通过写小说成名,身份却是隶属于街道办事处的“社会闲散劳力”。[9] 1984年,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号角吹响,给许多城市中的待业青年带来了改易命运的曙光。阿城决定从《世界图书》退职,开公司,“透口气”而为“个体户”。[8]21退职后,阿城找到栗宪庭和芒克,一同创办了东方造型艺术中心,自己担任经理一职。公司曾经邀请当时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的画家曹力,为秦皇岛市设计地标性建筑的凤凰主题大型雕塑,但最终没能被采纳。据芒克回忆,经营活动并不成功,公司终于被阿城解散。[10]多年后阿城未免慨叹:“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11]49阿城的经营活动也是为资助自己的文学志业。他幻想道,“个体户”身份也许“一面可以仍旧做自己的事,一面可以在缝隙中解决生计”。[12]在改革开放初期,这样的经营活动对于体制外青年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如阿城记忆中的北岛还开过贩带鱼的公司,阿城自己还做过广告摄影技术研究开发部经理,但这些尝试无不以失败告终。 1986年,编辑赵玫两次来到阿城家中索稿未果。阿城苦恼地表示:“靠写小说挣钱是一件极苦的差事”,“但人没有钱就不能生存”。与八十年代的王朔仿佛,阿城也曾从事具体的经营活动,无奈屡战屡败,才不得不转入“绘画、设计封面、弄弄电影文学脚本、摄制组伙计”之类的工作。[13]朱伟的回忆也显示了阿城混乱的生计活动。据他追述,1984年阿城与贵州的画家尹光中切磋土陶烧制,与南京画家朱新建交流画艺,还参加过1985年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的高行健话剧《野人》的舞美设计。1985年下半年,阿城开始“被滕文骥、谢晋拉去写剧本”。[14]体制外的作家身份解决不了阿城的生计问题。在为《作家》杂志1984年第11期写作的《小传》中,阿城自嘲道:写小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艺”,作家也只是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3]390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是典型的科层社会。阿城的右派家庭出身、边地插队经历,使他在地理上难于由云南返京,在社会—职业层面更难以顺利进入新时期。钟惦棐1957年因《电影的锣鼓》一文被划为电影界的头号右派,[15]直到1979年才获得平反,使一家人长期处于政治伤痕之中。从1957年开始,阿城的母亲以一人收入支持家中九口人的生计,成年之后,阿城仍然难以想象母亲的艰辛。[16]少年阿城家境艰难,“连花五角钱的梦也做不出”。[17]谈及自己六十年代的童年经历,阿城沉浸于创伤无法治愈的憎恶情绪之中。父亲钟惦棐的右派生涯使阿城敏感于权力关系:“我七八岁的时候,由于家中父亲的政治变故,于是失去了一些资格,六六年不要说参加红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8]16阿城自认从七八岁起就“处于进退不得”的境地,[8]21读初中时即有了弃民意识。阿城的家庭成员,除了大哥钟里满,均未见容于单位体制。①据杨肖披露,阿城私学于画家李宗津(1949年后,先后为中央美院油画系教授、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教授兼教研组长),插队期间回京探亲亦曾拜访;[7]52李宗津在右派身份尚未平反的1977年自杀,[18]对阿城或有影响。在回答李洋的提问时,阿城认为伤痕文学带有体制内平反、和解的因素,自己并不从属于利益集团,也就不认为自己的作品是伤痕文学,足见阿城对六七十年代创伤的怨恨之深。[19] 终于逃离了度日如年的云南,也靠《棋王》在文坛中打开了一条道路,但阿城始终未能获得稳定的职业身份。事隔多年,阿城对记者追述自己出国的动机:他以为自己插队十多年以后,在北京已然没有了“社会关系”,在国内没有需要留恋的体制内身份。[4]337出身于高知家庭的阿城,返城之后却还是疲于奔命,“跑来跑去为稻粱谋”。[20]1986年前的北京时期对阿城是一场噩梦,多年以后仍然难以平息孤愤:“这个城市就是容不下你。你十多年不在这个城里,没有人脉,哪去找工作?我一个快30岁的人,什么都没有,在父母家搭个行军床,每个月还要父母给你一块钱两块钱零花钱。耻辱啊!你在这个城市耻辱感特别强,因为你不能独立。音乐绘画小说诗歌,解决的不是安身问题。整天聊天,那是二流子。到美国去,我一看,这地方好,打工不必认识人,好活。”[21]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掀起了出国潮,对挣扎在“耻辱感”中的阿城而言,出国成了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