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并非是当代消费社会独有的产物,①其发生机制充满了布迪厄所说的各种权力或意识形态的斗争。②布罗代尔也敏锐指出当社会秩序发生急剧变化时,时尚就会发生重大变革。③据西美尔的论断,“一般说来,女性尤为强烈地追随时尚”。④因而一个时代社会所推崇的女性美也可视作时尚的晴雨表。以此返观20世纪初中国语境中的五四“女学生”⑤和1930年代的“摩登女郎”风尚,无不历历刻写着不同历史时段中政治、性别和消费等意识形态之间联合又争斗的深刻烙印。⑥但到了1940年代,因为战争的破坏,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的疆域分治,民众的流离失所,使谈论时尚显得不合时宜,且也缺乏稳定连续的孕育时尚的土壤,因而民国女性时尚似乎停顿固结在了1930年代的“摩登女郎”这一符号上。⑦但重新聚焦上海这一民国时尚的策源地,我们会发现女性时尚并没有因战争而中断,而是在孤岛和沦陷区延续到了“电影明星”身上,并逐渐移位定格在“职业女性”形象上,以致于女作家张爱玲成为其中炫目的引领者。⑧那么,这一时尚的演变是如何发生的?柯灵认为是上海沦陷这一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新文化意识形态的撤离,才给了张爱玲崭露头角的机会,⑨但他只是指出了张爱玲在文学领域脱颖而出的天时地利,并没有关注到张爱玲在当年如同明星般的“时尚效应”及其背后运作的力量。李晓红考察民国时期上海大众传媒与知识女性的关系,颇有见地揭示职业女性群体进入公共话语空间源自沦陷区“政治场”的权力悬空,但将“政治场”仅指认为男性文人主导的“新文化意识形态”,且将其因战争撤离就判定为“不作为”也有失简单化,却敏锐地指出了大众媒体对张爱玲全方位的商业化包装,⑩未能进一步深挖包装张爱玲的大众媒体背后相当活跃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功能以及与特殊时期政治语境的复杂关系。本文将主要通过对通俗文化杂志和电影时尚杂志的考察,试图描述处于“孤岛”沦陷中的上海文化界的意识形态活动图轨:貌似缺位的抗战政治意识形态、喧嚣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与新兴的现代市民意识以及异峰突起的女性主体意识之间此消彼长的博弈关系,如何共同构建出了一波“职业女性”时尚。 一、国族政治、消费主义和市民意识的此消彼长 淞沪抗战失利后,整个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及进步文化人士全面内撤或南迁,上海进入先“孤岛”后“沦陷”的特殊岁月。但各路爱国力量仍然借大众媒体旗帜鲜明地揭露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罪行,表达了高涨的爱国热情,也因此不断遭到日伪的恐怖威胁和袭击,据记载,此时期殉难的爱国报人达15人之多。(11)上海彻底沦陷后,抗战救亡的政治意识形态不得不进入悬置隐蔽的状态,文化界陷入一片静默萧肃。而在商业场,由“孤岛”时期战争“飞地”的天时地利却衍生出了一派畸形繁荣的景象。 首先,“孤岛”时期租界的“中立”使得上海港的贸易中心地位继续发挥功能。其次,由于难民流的蜂拥而至,上海迅速攀升为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国际化和移民化程度最高的城市,(12)堪称“东方巴黎”。新的市民阶层得以形成,并逐渐发展出近代意义上的城市市民生活方式,即以工业化、西方化、城市化为方向,但又兼容并包拼接成亦中亦西、光怪陆离的“海派”“摩登”。(13)其三,大量资金汇入上海,1939年仅从香港流沪资金就有1亿5千万元。而欧战爆发使得东南亚市场需求也转向上海。(14) 总之,“孤岛”形势的相对稳定,人口飞速增长,廉价劳动力过剩、市场需求孔殷等因素,刺激上海工商业快速发展,再加社会游资大量流浮于世,投机风开始盛行,买空卖空,囤积居奇,物价飞涨,更一步加剧了“孤岛”的畸形繁荣。而有钱有闲阶级对都市化生活质量的高需求刺激了上海消费性服务业的扩张发展,也促进了“孤岛”的商业繁荣。即使沦陷后也没有减少反而更趋花样翻新:除了听京戏捧红角、逛窑子、叉麻雀(打麻将)这些传统的娱乐方式外,看电影追明星、跳舞捧红舞女、跑马做骑师马迷、赛狗、赌博、打罗宋、打梭哈、回力球、足球、篮球等这些西化的消费方式也都越发兴盛起来,(15)可见西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在半殖民地上海搅动出的幻彩浮尘。 然而上海的消费娱乐再繁华奢靡,终究掩盖不了被侵略者涂炭的遍野哀音。对有钱有闲阶层来说,追求现世享乐、沉溺纸醉金迷,就成了他们逃避生死无常空虚焦虑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意义的空虚状态下膨胀的欲望和消费激情”,(16)往往导向过度消费和符号消费,比如对电影明星的狂热追逐等消费现象的出现;而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在物价飞涨、万事皆难的条件下,求得温饱存活已是最大的愿望。这样的“末日”消费主义与本就注重现世安稳的市民意识汇合,演变成动荡苟安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其最大的特点是对物质和人欲的注重,具有“物质理性”和重“生本位”的价值理念,(17)或许张爱玲的这句坦言最切题:生在这样的乱世要想舒心一点活下去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是一件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18)这种对日常利益的得失权衡、对柴米油盐的认真投入、对生命温饱的冷暖体察以及对俗世爱欲的热衷执迷等,其实质是人们在家园沦陷的恐惧下,企图通过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发现俗世生活的真切喜乐,以此逃避或补偿生存的危机与迷茫,成为了孤岛-沦陷区偏重的审美取向和文化趣味。